楔子
1910年9月。
皎洁的圆月照拂着的地面上的一切。
英国南部乡村边缘,一座孤立的城堡静静的矗立于宁静的月辉下。城堡中灯火通明,似正在举行某种晚宴,却不见一丝声响。
城堡中,华丽的烛台静静地燃烧着。一个肤色雪白,血红的眼眸中闪烁着银白光芒的人餍足地蜷缩在壁炉的顶端,似乎在打盹,唇畔残留的血丝让他看起来诡异而可怕。十来个身着华服的人以各种奇怪的姿势躺倒在地,白皙胜雪的肤色,毫无生气的眼眸,表示他们并非活人。而室内还有另外一个活人,不,该说是一个活物-一头灰色的狼,正在撕扯啃咬着一具男尸。而自男尸身上华丽尊贵的服饰看来,他应该是这城堡的主人。
在男尸身侧躺倒着一个女人,黑色的长发如波浪般覆盖住她的头部,却露出雪白纤雅的脖子。两个青紫的牙印清晰地印在那如天鹅般高贵的脖子上,竟连一点血丝都没有沁出。似有若无的脉动预示着她的生命即将结束。
灰狼身上挂着几缕破碎的布料,不急不徐地撕啃着,姿态竟有几分优雅与从容。
月亮缓缓地西移。直到黎明的曙光开始照射在村庄最东头盛开的蔷薇花上,燃烧彻夜的烛台终于渐渐熄灭,城堡重回黑暗。
一个纤细的身影自城堡敞开的大门艰难地爬出,柔嫩地手摸索着在青石板上前进。锋利的石板划破她的手,伤口深可见骨,却不见一缕血液流出。
不知过了多久,纤小的身影终于爬出城堡的花园,消失在晨曦的薄雾中……
一
1920年6月,英国南部乡村偏僻的玫瑰城堡外,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岁的女孩仰头打量着古老而尊贵的城堡外墙。她身着斜襟短袄,月白长襦裙,乌黑的秀发编成两条油亮的辫子垂于胸前,撑一把白底粉花的中国江南油纸伞,绘一副江南春景。细弱的手腕上戴一个扭丝银镯,清秀的小脸上是某种意味不明的笑。
直到站在玫瑰城堡雕刻着古朴花纹的铜门前,葛蔷薇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是这座美丽而神秘的城堡的主人之一了。
足有两人高的围墙长满绿色的苔藓,自上而下颜色逐渐加深,墙根处呈现暗黑色。爬滕植物占据着墙头的位置,让人无法窥视围墙内的任何。清晨的露水让苔藓与爬滕植物都显得青翠欲滴,虽杂乱,却依然充满生机。
这是一座古老而神秘的城堡。深沉、厚重,给人一种介乎沦桑与危险之间的感觉。
再次整理本就一丝不苟的衣裙,蔷薇抬手欲敲击铜门上巨大的门环。
“你就是那个享有一半城堡的葛蔷薇?”身后传来清朗的男声,用奇怪的腔调说着不标准的中文。
蔷薇回头,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孩,深邃的五官,灿烂的金发,一身清爽的运动装,脖子上挂着毛巾,英俊的脸上挂着阳光的笑。
“你是……”蔷薇疑惑地看他。
“你好,我是杰恩,是你的……”侧头想了想,杰恩一耸肩,露出一个顽皮的笑,“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理清我们之间的关系。”
“怎么说?”他怪腔怪调的中文让葛蔷薇忍不住“扑哧”一笑,对他产生几分好感。
耸耸肩,杰恩跨步走到铜门前,从门墙旁爬满吊兰的铜制花篮里掏出一把形状古怪的钥匙,冲她晃了晃,示意她跟着进去,关上门才回答她的问题:“我是克里斯汀先生的远房表亲——克里斯汀先生,你知道吗?”
“嗯哼。”蔷薇点头。克里斯汀先生是这城堡的主人,在他过世后将城堡留给了她的表姨婆克里斯汀太太,现在又留了一半给她,她当然晓得原主人是谁了。
“让我想想。”再次侧头,看的出来他很努力的想要理清楚远房表亲之间的枝枝蔓蔓,但终于还是放弃,只能无奈的一摊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我一直都叫他Uncle,这样你明白吗?”
外国人的Uncle她当然明白——母亲为她请的西洋老师可不是白教的——不过是转了多少个弯的Uncle,估计连杰恩自己也弄不清楚了。蔷薇当下决定不再问了。
在一片繁盛的蔷薇架下,葛蔷薇停住脚步,打量着这个几近荒芜的庭院。
她站的小路由精致的鹅卵石铺就,颗颗圆滑,花纹美丽,可以想见当年初铺成时的华丽。小路尽头是城堡的大门,剥落的外墙,紧闭的木门,小路两旁杂生的各类花木与野草,再再让人感觉荒凉、沉闷、压抑。
葛蔷薇依然记得接到律师电话时她有多么惊讶。记忆中她只在幼年时期见过表姨婆一面,后来听说表姨婆出门修行,便再也没有回过家。谁能想到,她竟然会嫁给了一位妻子早逝的英国伯爵,还将她唯一的财产玫瑰城堡留了一半给她。
虽然城堡看起来很破烂,庭院也荒芜了,但是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应该还能卖个好价钱吧?最主要的是这房子里隐约的气息,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好像爹爹就在里面似的!
蔷薇深吸口气,平复一下蔷薇压抑住陡然翻腾的情绪,目光回到杰恩脸上:“你好,我是葛蔷薇,克里斯汀太太是我的表姨婆。”
杰恩扬眉吹了一声口哨,彬彬有礼的弯腰执起蔷薇的左手,印上一个吻:“真想不到蔷薇小姐这么的美丽可爱。”
“难道你原本以为我是个丑八怪吗?”裣衽还礼,蔷薇俏皮的回道,举步往城堡厚重的木门走去。
杰恩随后跟上,正要再说几句俏皮话,却见木门无声无息的打开,屋内昏暗的光线使得洞开的门如一只饥饿的猛兽般,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蔷薇忍不住停下脚步。
随后的杰恩见她停下,探头一看,笑道:“忘了跟你说,城堡里还有……”
“蔷薇小姐,杰恩少爷!”黑沉的门口蓦然转出一个矮胖的身影,包子头,镶了荷叶边的奴仆服饰。她微微躬身,沙哑低沉的嗓音如同那洞开的大门一样,阴沉,森冷。
“你是……”蔷薇侧头,微笑着问,神情天真,垂下的眼睑掩饰了眸底一闪而逝的光芒。
这股熟悉中带着邪恶的气息,是从这老妇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吗?
“早餐已准备好了。”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老妇人低声说完,转身消失在满屋的黑沉中。
杰恩随之往城堡内走去,一边转回头笑着对蔷薇解释道:“罗纱太太是城堡里的管家,也是玫瑰城堡唯一的仆人。”
管家?学他的样子一耸肩,蔷薇微侧头笑道:“她的脾气似乎不太好。”
杰恩一愣,随即大笑,直到罗纱太太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杰恩才故作神秘地道:“她的脾气何止是不好,简直就是古怪的老太太。”
蔷薇抿唇一笑,转头打量着与外面的残破完全迥异的城堡内部。雪白干净的墙面,豪华的水晶吊灯,小巧雅致的铜制壁灯,精致优雅的烛台,巨大的壁炉,虽陈旧却依然可见昔日豪华的家具,雕刻精致镂花的铜制楼梯扶手,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严严实实地遮挡着窗外的阳光,这也是屋里光线昏暗的原因之一。
这里的一起都是那么的精致美丽,与中国古朴的饰物完全不一样。她好奇地东张西望,仿佛进入了一个古怪的梦境。
缓步移到楼梯处,蔷薇忍不住闭上眼睛,想象着多年之前这城堡衣香鬓影的宴会场景。水晶吊灯晶莹的光让一切都显得唯美,穿着华丽精致的礼服的少女自楼梯上缓步而下,那该是怎样的尊荣与美丽。
“如果有场宴会,你一定会是最美丽的女主角。”斜倚在高背沙发上,杰恩微笑,语气里有着浓浓的憧憬与向往。
蔷薇脸微微一红,尴尬地步下楼梯,走到窗前,手拂过柔软丝滑的窗帘,问道:“为什么不拉开窗帘?这样屋里会亮堂很多。”也不会给人阴凉森冷的感觉了吧。
一个箭步过去拉开她,杰恩微笑,勉强掩饰着脸上的不自在,“这是罗纱太太的意思,她不喜欢屋内有太多的阳光。”面对蔷薇疑惑的眼神,杰恩耸肩,表情回复之前阳光爽朗的笑,“你也知道,罗纱太太的举动很古怪。”
“哦。”不好意思的笑笑,蔷薇脸又红了,“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中国,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奇怪的东西。”见杰恩淡笑着点头,蔷薇更加尴尬了,感觉自己就像是进入大观园的刘姥姥,呃,杰恩可能不太明白自己的这个比喻。她又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地笑。刚想问杰恩厨房的位置——连夜赶路来到这个小镇,折腾到现在还真的是有些饿了——转头,却猛见转角黑暗处的黑影,吓得一声尖叫,慌乱地往杰恩身后躲去。
“啊……”
“怎么了?”被她的尖叫吓到,杰恩一把将她揽到身后,目光犀利地扫向身后,浑身肌肉僵硬地绷紧。
“那里……”伸出手指指过去,蔷薇依然将头埋在他肩窝,一双黑亮地眸子却直直地望向转角处的小门。
那里,有幽绿的光一闪而逝。熟悉,而又陌生。好像是一只狼?
“杰恩少爷,蔷薇小姐。”罗纱太太自黑暗处走出来,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空洞平板的目光透露出的是死气沉沉。
“罗纱太太,”杰恩明显的松了口气,甩甩头,笑道,“你走路怎么都没声音的?差点儿吓死我们了。”
“对不起。”弯身致歉,罗纱太太依然面无表情地提醒道,“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说完转身消失在转角的黑暗中。
“真不知道这个罗纱太太是怎么做到的。”回过神来的杰恩迅速回复本色,俏皮的学着罗纱太太的样子,抬高脚向前迈步,却发出“咚”的一声大响,两人顿时大笑。
蔷薇状似不经意地拂掉他依然环着她的手臂,举步往罗纱太太消失的地方走去,随口问道:“你在害怕什么?阳光吗?”
据说,西方有一种邪物,称为吸血鬼,脸色苍白,是不能行走在太阳下的邪恶,所以极度的厌恶阳光。蔷薇看向杰恩白皙的面色。
身后的脚步声顿了一下,随即又响起,耳畔传来杰恩笑得完美的嗓音:“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蔷薇迈出去的脚步就定住了,回头冲着杰恩淡淡一笑,“不明白就算了。吃早餐去吧,要不一会儿罗纱太太又会来吓人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去餐厅了。
二
城堡内的陈设都很老旧,却很干净,看得出经常打扫。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声音沉闷,在寂静中显得更加清晰。
葛蔷薇跟在端着烛台的罗纱太太身后。
黑暗中,蔷薇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某个角落里看着她,那紧迫逼人的感觉让她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回头,却只见一片黑暗。
“罗纱太太……”她忍住想要尖叫的欲望,轻轻唤道。
前方的身影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手中烛台的光照亮了墙面,顿时吸引了蔷薇的目光。
“这些画是?”楼梯转角平台的墙面上,竟然挂着三排画像,装裱精致的木框,深沉的色泽,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因为屋内光线昏暗,初进门时她竟然没有发现。
罗纱拿烛台在墙面上比了一下,随即转身继续走去。
就在葛蔷薇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那低沉的声音又响起,在愈加昏暗的古堡中显得尤其阴森可怖。
“那些,都是玫瑰城堡历代主人的画像,最下面那幅,就是克里斯汀太太的画像。”
蔷薇一惊,回头凝目看去,果然,最下面那幅画像装裱的木框木质还很新,画像的墨迹仿佛还未干似的,让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湿润的生气。
蔷薇正待细看,罗纱太太却已在一扇房门前停住了,她只好快步走过去。
精致厚重的木门,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蔷薇花,似乎是专为她准备的房间似的。罗纱太太推开门,回身恭敬道:“这就是小姐的房间了,有事拉铃,我会马上上来。”
蔷薇随意看了看房间的布置,雅致舒适,看的出来原主人品位不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拉的严严实实的窗帘,使得整个房间都显得死气沉沉。
看来,住在这间城堡里的人似乎都不太喜欢阳光。
“好,谢谢你。”蔷薇忍不住伸了个懒腰,一路从上海坐船来到伦敦,又转车过来位于南部乡村的玫瑰城堡,还真的是蛮累的了。
罗纱太太不再多言,躬身带上门,却又突然停顿了一下,轻微的声音如尘埃滑过空气:“如果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千万别下楼。”不等蔷薇反应过来,她拉上了房门。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是她特意加重了脚步似的。
“什么……”奇怪的声音?
懒腰伸到一半,蔷薇为她的话愣了一下,随即又为她特意的体贴露出微笑。这老管家,虽然奇怪,但也并不如杰恩说的那么古怪嘛。
清冷的月辉被阻隔在厚重的窗帘后,在屋内投下一层暗淡的光影。
蔷薇眨了眨眸子,适应了黑暗之后她才缓缓的起身。现在应该是半夜了吧?没想到她一觉睡了这么久。右手习惯性地伸出去握左手腕上的银镯,嗯,还在。
先前察觉到的那股熟悉的气息再次强烈起来,与她身体里的气息融合,让她再也无法入睡,只好起身下床。
拉开窗帘,任皎洁明亮的月光洒满整个房间,蔷薇靠在镂花的铜制窗棂边,静静地看着月光下一览无遗的荒凉庭院。
蔷薇想起楼梯转角平台处的画像,蔷薇沉思的眸子一一扫过房间内的装饰,蓦地眸光一亮,蔷薇被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
那是一张看起来有些年月的照片了。黑白的色泽微微有些褪色,镜框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与屋内家具的纤尘不染形成鲜明对比。
轻轻拂掉镜框上的尘土,就着明亮的月光,蔷薇仔细端详着照片中的人儿。应该是克里斯汀太太年轻时的照片吧?与她五成相似的五官轮廓,甜美安静的笑容,雍容典雅的气质,黑亮的秀发,黑沉的眸子,散发着东方的神秘与优雅,难怪能迷倒当时还是皇族的克里斯汀伯爵,甘愿放弃皇室的尊荣与她一起隐居于这玫瑰城堡。
修长的手指摸索着照片上人儿的轮廓,蔷薇微笑着回想父亲是怎么说起这个表姨婆的,如同纯洁的精灵又如黑发的女巫?是这么说的吧?
这么想着,她的手指突然一顿,停在照片上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黑发处。表姨婆是中国人,她理所当然是黑发,可她为什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呢?之前在楼梯处涌起的不对劲感又涌了上来。蔷薇蹙眉思索。
进入古堡后的一切如电影般在她脑海中闪过,蓦然定格,停在楼梯上那一排画像上。罗纱太太说那是历代城堡主人的画像,那么最后那一副就是表姨婆克里斯汀太太,但是……
蔷薇细细的柳眉蹙紧,眸光扫视着月光下的庭院,心里却蓦然明白了一个事实。
画像上的人与照片中的人并不相似,一头耀眼的金发让人无法忽视。起先她以为是岁月让美人鹤发鸡皮,故昔日风韵不在,但黑发是无法改变的,这样说来,那画像中的人并不是表姨婆,那会是谁呢?
想到这里,葛蔷薇再也无法入睡,决定出去弄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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