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见过火焰与月光沉沦吗。
绚烂的灯球,昏暗的灯光,迷离的人群,浓烈的酒气,这里是夜场“糜”。
江烟一如往日在台上驻唱,陈旧音响里渗出沉哑的嗓音弥漫在糜的每个角落。
她漫不经心地撩拨发丝,一粒殷红的朱砂痣嵌在眼角下边,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
江烟的眉目忽地顿在了台下的某处。
少年眉眼清冷,微蹙着四处张望,不经意就撞进了江烟的眼,目光相触时,似有一隅星子烁了点光亮。
不动声色勾了勾唇,江烟准备下台。
“姐姐,请问玫瑰包厢怎么走呀,我找不到了。”
少年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一片嘈杂人语里,磁性而干净的声线,如藤蔓缓缓从她的脊背缠绕而上绵延至耳畔。
浮沉着伏特加的玻璃杯于光下泠泠浸着寒光,江烟转过身才看清少年的样貌。
她两根手指慢慢地晃了两下杯身,才朝东南角的方向一指:“那边。”
少年道谢,擦肩错身而过时还好意提醒一句:“伏特加很烈哦,姐姐别贪杯。”
江烟置之一笑,不予理会。
酒液蔓延,醇厚香浓似白兰地,不会苦、不够涩、不太甜,入喉后只有烧至肚腹的烈焰般的灼热。
寒冬的夜晚格外冷,隔绝了糜里混乱闷热的暖,乌漆嘛黑的街道连行人都不多一个。
江烟裹紧了大衣,走前多喝的两杯酒在肚子里烧得愈发火热,却还是阻不住透骨的寒意。
她被风吹得后退了两步,狼狈间思考着要不要打辆车,最终还是因为贫穷作罢。正要再往前走,路边有车打着亮晃晃的车灯停在了她旁边。
车窗被摇下,露出了被棕色围巾半遮的一张脸:“姐姐,要送你一程吗?”
是刚刚酒吧里那个少年。江烟停了脚步,寒风吹过掀起了她的发迷了眼,呆滞地耸了耸被冻红的鼻尖后,她败给了现实,报了个地址,说谢谢,后打开了车门。
车上,少年介绍自己说,他叫秦淮。
经过红绿灯时,他说谢谢江烟给他指路,今天本来是被舍友拉着出来玩的,去了趟洗手间后就不认识路了。
灯火摇曳,寒意渗骨,江烟不甚在意地说了句没事,也多谢他送自己一程,扯平了。
再次启动车子时,秦淮没头没脑地侧身说了句:“姐姐,你真好看。”
一路无言。下车时,江烟还是出于礼貌多说了一句:“下次别来这种地方了。今天多谢了。”
可是秦淮倚靠着车门,朝她挥了挥手告别:“下次见。”
车子离开带起了尘埃复而落下,昏暗的楼道里,月光照进一角,柔和而浅淡。
江烟想,今晚是一直有月光的。
它照进了狂乱昏暗的糜里,为她留了一隅干净的温柔。
*2
江烟初到糜时,在糜里待了几年的阿舟在她介绍名字时打断了她。阿舟说:“在这不会有人在意你叫什么,你只用想着如何拿到钱活着就够了。”
所以在糜里,她给自己取名叫江烟。
江上渺渺烟,消散初阳前。
这就够了,她不会于日出里重生。她只会在每一个无边深夜里被潜入的梦境拖进深渊沼泽折磨惊醒。
叫得久了,以至于她都忘了她原来的名字。
风月场里待久了,什么堕落黑暗的事情没见过。
所以她一眼就能看出,人是不一样的。
干净澄澈的眼,清冷孤傲的气质,江烟差些以为,原来月光也能照进深渊。
以至于江烟第二次看到秦淮出现在糜时,一向没什么剧烈情绪起伏的她微微惊愕过后,是后知后觉涌上的悲哀。
她本身已经深陷泥泽,又何必要拖着人一同坠落。
下台后她卸了妆直接走到秦淮的桌前,看见他桌上摆着的是一杯凉白开。
而她的手上仍是一杯伏特加,问他:“你怎么又来了?”
迷离绚烂的灯球眺在他头顶,洒下的碎纸片迷糊了视线,他答得理所当然:“想见姐姐,想听姐姐唱歌。”
江烟深吸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纠正:“我叫江烟。别一口一个姐姐的,没那么熟。”
秦淮有些高深莫测地笑了,仿佛想说江烟不是她的真实名字,可他半晌也只剩一句:“我就是想听你唱歌了,江烟。”
夜幕笼盖,北风狂舞。偶有车鸣刮破风声,卷着寒意离远。乳白的月牙浮在半空,繁星的烁光闪了又灭。有两道人影静坐在糜的小巷外。
江烟搓着手取暖不耐烦地问秦淮要听什么,秦淮将宽大的毛呢大衣脱掉盖在两人背后,仰着头看了好一会才说:“郭顶的水星记吧。”
江烟也没想到是那么安静的一首歌,垂着眸点开手机找歌时,无知无觉地叹了口气。
水星记的曲调她烂熟于心,浪漫而温柔的歌词,混着狂风的喧嚣,沙哑低沉的语调环绕在大衣下,好像有种别致的风情。
江烟只是觉得,很静。好像所有的喧嚣都被驱逐,只余微弱温热的吐息彼此交互升腾在角落之间。
不该这样的,也不能这样。
*3
江烟的出租房外经常空着的另一间房搬来了新住户。
噼里啪啦搬东西那天,江烟正窝在被窝里补眠。
睡得不太安稳,厚重的黑暗色调床帘拉得紧实,没有一丝的光透入,压抑得她快透不过气来。
她被日复一日的梦境折磨侵扰,惊醒过来时冷汗浸湿了单薄衣衫。
寒风喧嚣着拍向窗户,临窗的街道偶有经过的人高声言语,她是被敲门声扰了清静的。
触及门外站着的秦淮她的躁意才微敛,没好气问了句:“你来干嘛?”
他灿烂的笑僵在唇角,好一会才悻悻指了指她对面的那扇门:“江烟,你的新邻居来了。”
江烟双手交叠胸前盯着他身后的门半瞬,脸上淡漠得没有半点别的情绪,直到快要关上门上,一句“欢迎”才缓解了秦淮逐渐失落的神情。
一扇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觉着头有点晕,用冰冷的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有些烧。
不太在意地从抽屉拿了颗药干咽下去后她又去睡觉,苦涩的感觉自喉间蔓延开,她难受地蹙着眉闭上眼,反倒因为痛苦很快入了眠。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近深夜。
她开足了暖气,打开了那扇关闭了许久的门。
外头应是下雨了,他额前的发有水滴顺着下颚线滑落,起伏的喘息昭示着他的急切。
秦淮朝她递了个写着“中智大药房”字体的袋子:“江烟,吃药。”
她垂眸看了好一瞬,攥着袋子的手骨节泛白,也许是冷,轻微的抖动颤起了空气的光屑尘埃。她接过侧身让秦淮进屋了。
关上门背过来那刻,带着热度的干燥手背突兀地抚上她的前额,只一瞬又离开:“还有点热。”
江烟打开了电视机,转到了某个播放着综艺节目的电视台。狭小的空间混着节目里嘉宾的欢声笑语,倒不像以往那么死寂。
她喝了口水坐在秦淮身侧,哑着嗓音开口:“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上午你开门的时候脸就有些不正常的红,并且精神不太好,猜出来的。”
江烟没再问了,闭了闭眼,记忆里有潮水向她涌来,有什么东西趁机钻进了她的心房里。
秦淮看节目有些入迷,橘色的柔和灯光落在他勾起的唇角,像烙下了一枚轻柔的吻。她强迫自己去看节目,调整了下坐姿,看到嘉宾的窘态和节目制造的笑点时也只是抿了抿唇。
直到她察觉到秦淮灼热的视线看向了她,偏头那刻她听到头顶的惊讶的问声:“江烟,你的锁骨下...”
不甚敞亮的灯光兜头直照,江烟慢慢蜷起了身子,将头埋在了臂弯之下,良久,她才开口:“秦淮,滚出去。”
*4
节目结束了,广告不知疲倦的在宣扬某样商品的特别之处,以促使蛊惑人们赶快消费。
狭小的室内却静,两人间某种无声的对峙。直到秦淮轻力抓住了她的臂肘:“江烟,痛吗?”
江烟终于再一次抬起了头,高热的眩晕感不止,轻而易举让她红了眼:“听不懂吗秦淮,我让你滚。你是不是有沟通障碍啊?”
秦淮没动。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进房,出来时将那沓白花花的欠条扬落在他眼前,又指着那道狰狞的烟疤:“看到了吗秦淮,这才是我。”
江烟今晚穿了一条红色的丝绒吊带裙,外披的毛衣开衫随着她的坐姿露出狰狞的疤痕。像是过往桩桩件件,撕开了一道口子再次血淋淋摆到了她面前。
秦淮却径自抚上了那枚烟疤,目光沉得像是月色失华,好久,他才降落到江烟的眸里:“江烟,如果你觉得我们有沟通障碍,那就接吻吧。”
秦淮的吻很青涩,先是浅浅小啄,沿着唇线探入她唇腔。他还不怎么懂换气,剧烈喘息着,胸口起伏着最原始的欲望。
她看着少年秦淮动情的模样,带着安抚意味的吻缓缓落在她的眉心、眼睛、鼻尖、唇舌、脖颈,最后到那个丑陋的烟疤。
在暗色里江烟颤着睫闭上了眼睛,在缠绵温热的起伏里纵情,微张的唇心吐出暧昧的喘息,她甘愿与他沉沦。
他濡湿的眼睛扫落她的脆弱,微热的指尖点燃欲火,他呢喃着开口:“江烟,别怕,我在的。”
不知何时拉开的窗帘一角倾泻进月色流光,不远处的万家灯火像是江烟眼底燃起的冷焰火。
你看,月亮会照进深渊,星星会坠入欲海。
他会打开我的躯壳,他会唤醒我的耳朵。
其实都无所谓的。
*5
秦淮出来租房的理由是他说在附近接到了一个家教的活。
教一个小男孩数学。
大学的宿舍没退,只是给小孩补习时那两天才会在这住两晚。
那晚秦淮在那个烟疤处勾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红玫瑰,他的吻落在江烟眉角那粒朱砂痣,喑哑开口:“江烟你看,腐烂结痂的疤泥也能开出一朵红玫瑰的。”
江烟已经很久没回那个家了。
她一直宿在糜里,阿舟问她怎么了,她只是不停杯的往肚子里灌酒,等阿舟离开后才混着醉意自言自语,她好像害了一个人。
临近春节,吹了两个多月寒风的干涩天气,终于在除夕夜下起了初雪。
那晚糜里人不多,所以江烟轻而易举的就看到那个气质清冷干净的秦淮站在了台下。
走近时才会发觉,他颓靡了不少,胡渣细密的布在唇周与下颚,眼下呈现着疲惫的青黑色。他剪短了头发,衬其五官是锋利的硬挺,他在短短一段时间里仿若成熟了许多,垂下眉目时竟有了几分内敛稳重的意味。
她沉着面色向他走去,看见他风尘仆仆赶来,肩头发丝落下了雪粒,他带着委屈的质问随之而来:“江烟,为什么不回家?”
江烟恍惚了一下,有些迟钝地想到,其实她哪有家啊。
她的父亲只会在喝完酒后发疯在她身上烫下那个狰狞的伤疤,她的母亲在烂赌欠下一堆欠条后抛下她远走高飞。
就连她租住的地方,都时常被债主找上门泼上红油漆叫嚣着让她“还钱”。
秦淮才20岁,他有大把的锦绣前程,真的不必来这种地方质问一个驻唱歌女问她为什么不回家。
江烟的情绪濒临崩溃边缘,双手无助地捂起眼睛不去看他:“秦淮,你何必靠近我,平白惹这一身骚。”
“你知道我黑暗无望的过往吗?你知道我真实名字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沦落至此吗?你知道吗?你知道的话,又为什么非要靠近我啊。”
须臾,有人却轻轻将她拥入了怀里,缓缓抚过她单薄的脊背,用着最轻柔的话语:“我知道你不叫江烟,我也知道你的过往,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啊江烟...”
“我只是,只是喜欢你啊...”
我看到了你的脆弱无助,我想保护你,我想成为你的避风港。所以江烟,我在长大,你看到了吗。
在温暖的怀抱里江烟想起来了,她叫江婉瑜。从前那个还没发酒疯的父亲在她出生时给她取的名字。
婉字本意温婉柔顺,瑜字是指美玉的光泽。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可她最终还是化成了渺渺江上烟,在以为快要随日出消逝时,痕迹隐晦的月牙朝她跋涉而来。
秦淮的声音很沉,却是坚定得不容置疑:“江烟,我就是为你而来的,我在长大,我可以保护你了。”
“我会牵着你手,和你一起走向未来的。”
柳絮般的飞雪积了好厚一层,落在发顶铺了一片雪白。深一脚浅一脚,秦淮牵着江烟走在回家的路上,凛冽寒冬也阻不住喜出望外的小孩,小炸炮丢在地上的响声不远不近地传来。
刚到门口,紧闭的木门前,江烟拉住了秦淮的衣角,她的面色凝重:“秦淮,你有见过月光和冷焰沉沦的堕落景象吗?”
干脆利落,他毫无迟疑地打开了门。甫一进屋,江烟就被秦淮压在了门前,他的目光晦暗深邃,灼热的吐息撩拨着她的耳骨,江烟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了桌上摆着的生日蛋糕。
“江烟,生日快乐。”
“我已经把自己送给你了。”
你会掐断我的时间,你会放空我的无解。
月色会照耀焰火,火光会在月色中招摇。
月光会沉沦在你情动的眼睛里,我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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