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阵阵寒风呼啸着。北方的冬天,从来都是风夹着雪,雪引着风,像石头一样撞的脸和骨头生疼。光秃秃的树,四分八叉的来来回回摆动。若是个人,怕也是个快要扭断腰的蓬头垢面的乞丐。风无定向,可他心中却有些坚定的目标——京城。二月初九,京城会试,众文人朝圣的日子。他的灵魂,俨然变成了一个僧侣,一步一叩,三步一拜,心心念念的拉着自己早已疲惫不堪的的身躯向前走着。有几座土坯和茅草混搭的房子,厚厚实实的蹲在边儿上。这决不是一条荒无人烟的小径——他也不敢走那样的路——可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屋外寒冷,也几乎无人走动,显得真如“万径人踪灭”那样的凄凉。他没有住在路过的旅店,不是因为没有盘缠,而是自己不愿意住。他的家境算不上富裕,四五只羊,一头老牛,三亩二分地,加上自己三口人。父母都康健,自给自足,日子也到过的滋润。尤其是去年,他荣夺举人,为家里尽添光彩。伴随着乡里乡亲的啧啧称赞和多多少少的贺礼,年也是过得喜气洋洋。父亲高兴,卖了一头羊给自己作为盘缠,现在自然是“丰衣足食”。他之所以不想去旅店,一来是那些狠心老板早已算准了时间,故意提价,坑栽来往的赶考书生。二来,旅店里人员混杂,嘈扰不断,自己带的书也就无心去看了。他便像云游四海的苦行僧,边走边借宿,一路走走停停得赶了七天的路程,还剩最多两天,就可以到京师了。他想今天找到一户大点的人家,好好休息调整一番。前几日借宿的小户人家吃的一般,住的简朴,让自己奔波的身心更为疲惫。可天公不作美,阴沉沉的云直直得往下坠,一会要落下的是雪还是雨他不知道,只知道得赶快找到住的地方了。
不久,一座房子填满了他的眼睛。在那一堆堆灰黄的房子间,有着青瓦红门,飞檐石墩的屋子确实显眼。高高的外墙框住了一排排把头伸出墙外静等春风的柏树。柏树左右紧贴着墙壁盖着四五件房子,大小不一。最大的直对大门,应该是主厅,四周的就是厢房了。边看边走,不一会,就走到了红门前。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提了提包袱,理了理发鬓,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狼狈。“铛铛铛”“铛铛铛”,约莫敲了三四下,便有一位妇人开门出来。她盘着发髻,头发夹着白,粗布衣服上沾满面粉,加上手中面,已然是在做饭不假。看见门开,他赶忙上前行礼“夫人您好,小生冒昧打扰,恳请恕罪。我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一路上住宿不便,加上风雪欲来,天寒地冻,想在贵府借宿几日。房钱饭费一律清算银两,决不拖欠。还望夫人行个方便。”他冷得直发抖,说话也就磕磕绊绊。一抬头,妇人已经微笑了好半天。“快请进,快请进,真是可怜了读书的孩子。”“柳成,快来,你的贵客来了。”他心头一惊,自己已经落魄无比,怎还被称为“贵客”?正对门的大屋子窗帘被掀开了,应声出来了一位大叔,头发粗粗的束在脑后,四方的脸上双目浅浅凹陷却迥然有神。紧裹的棉袄让他的身躯显得更为宽大。大叔满脸堆笑,没等他反应,就把他拽进来大厅里。“来来,外面着实冷,里面有火,快暖暖身子。”看见红红的炭火,冰冷的手脚早已不受控制,不由分说便把手放在炭火盆上翻搓。“先生面相俊秀,像是个读书人,敢问,叫什么名字呀?”他猛然直起刚刚取暖弯下的身子,推掌鞠躬,“失礼失礼。小生名叫周俊生,是从外地赶往京师参加会试的。路过贵府,地冻天寒,想借宿……”“我就说先生是读书人吧,快坐快坐。”大叔大笑着又把他拉到椅子上。“我是个务农种庄稼的,借着祖上当过官的荫泽,才有了这么个家业。因为读书人而享得这般福,所以我尤爱读书人。自己不才,读了两年私塾,可一双粗手怎么都拿不起笔杆子,还是乖乖得在地里当个农人了。”他又赶忙起身“老伯豪爽宽仁,胸襟气度不比读书人差。反而是我这个书生频频失礼。在您府中住宿,我绝不白吃白喝。一应费用,我现在就一并付清”说罢,便从包袱里翻出几粒碎银子,双手捧着递到柳成面前。柳成又是笑,却不推辞,伸手就拿“我知道你们读书人重礼数,我就不客气的拿了。你看这墙中间的字,就是一位过路赶考的穷书生写的。非说是收我恩惠,无以为谢,和我拉扯半天。我无奈,就让他留下墨宝,也给这屋子填一些书香之气。”他抬头看见了放在两把太师椅中间桌子之上的那副字,一个大大的“耕”字。结构匀称,字体浑厚,只是笔法的力度略显软弱,不那么遒劲,不能算作大家之品。一会儿,他就把目光收回。“果然好字,大伯慧眼,这一字顶我那几倍的碎银。”还没等柳成再开口,不知从那里出来一位女子。她披散着头发,黑色瀑布般倾泻在小腹旁,遮住了半边面颊。青色的丝衣遮盖着厚厚的衣服,想必也是爱美的女子。皮肤白的自然,像是不在阳光下发光的雪一样。最显眼的还是她眼角的那颗痣,精巧无比,恰到好处。配上她青色的外衣, 如同湖面上轻点了一个涟漪,荡漾着满湖的灵动,荡漾着她满面青涩的美丽。“你怎么这样出来见客人?快去把自己整理好”柳成轻声苛责,那女子没有说话,转身也就走了。“哦,这是小女柳如是,少失礼数,先生莫怪。”他定定得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少顷缓过神来道“当然不怪。小姐人若其名,如柳般婀娜多姿,也如柳般自在随意。”“先生言辞精巧,夸人都不同寻常。”他没回答,但心里的笑却悄悄的记在了脸上。这当然不是给柳成的,那一度盛开的春心,早已随着清风,落在了刚刚的湖面上。他觉察到了自己的怦然心动,却又无可奈何。好多时候,就是那一点点的美映入心头,正正好好的嵌在了那块预留的地方。无需过多的时间,无需过多的感触,就在那一瞬间,就已然完美无缺。这也就足以能够解释,他脸上抹不去微笑的原因。
慢慢的天也黑了下来,虽然围在了一个大的四方桌上。桌子上三盘素菜,一碗馍馍,一人一碗稀稠刚好的金黄玉米粥,最少不了的,还是一盘黑黑的咸菜,这是北方最常见的,也是最实在的过冬饭。在饭菜冒出的白气围绕下,房间里显得非常安详,他没有一丝的陌生感。“乡间粗粮,先生请用。”柳成拿着筷子笑着对他说。“万分感谢,这饭吃得心里都是热乎的。”柳如是笑颜如花般的说“先生莫不是吃的太快,把心给烫着了!”“哈哈,当然没有。只是这气氛像是在家里般的温暖。若是小姐还能如初见时那般随意,这就更像一家人似的和谐了。”柳如是脸颊上一抹红飞过,她在他的微笑中,低下了头,看着碗中反射出来自己的样子。面前这个人,清瘦的身子,头发用发带整整齐齐的固在后面。眼睛不大,就像山涧一样,从中能流出涓涓的清泉,清爽动人。出来时虽神色迷离,满面都是奔波的疲惫,只是让人心生怜悯。如今言谈举止和善有趣,又显得文质彬彬……想着想着,笑也从她的脸上滑进了心里。“先生此言差矣,我们虽是务农人家,可也希望成为书香门第。对女儿也是教她接人待物,识字通礼的。”“老伯误会了,我并没有嘲笑柳小姐的意思。能看出柳小姐是知书达理的女子。只不过她不像那些读过书的女子那样迂腐。这种自由自在的轻快感,反倒更让人感悟到圣贤书的教化作用。”“先生果然深谙诗书,说话与众不同。我还以为先生会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呢!”他看着她说道“女子无才,才只能看德。若是才德兼备,像柳小姐这样的女子,必然大家闺秀。”她也抬起头,四目相对,良久,才挤出一句“先生过誉了。”
烛火摇曳,影子歪倒在他面前的书上。《孟子》他早已烂熟于心,可如今,他却一句也看不进去,想不起来。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组成了那张他无法从眼睛里抽走的面庞。就像一朵雪莲,纵使在纯净的天山之巅,也是洁白的耀眼夺目。看着看着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第一次对着孔夫子的话摇了摇头,笑着看着书发呆。门“支呀”一声打开了,那张脸庞从他的心里跳了出来,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他强作镇定,起身行礼“柳小姐这时过来,所为何事?”“叫我柳如是吧,小姐听着怪生分的。母亲看你房间里还点着灯,说是要送你杯茶。我刚好路过,就接过来送来了。”他已经控制不住心脉的狂跳,即使极力掩饰,脸上也比之前红了许多。幸而在晚上,给昏黄的灯火遮住了。他笑了笑,走过去轻轻接住杯子,又轻轻放在桌子上。“幸亏我是个男子,我若是个女子,这闺房不可乱入,好茶可能就享受不到了。”她也笑了“你这书生怎么还油嘴滑舌的。父亲直夸你好,说你有才学,有想法。刚在门前,看你痴痴得看着书,怎么和呆子一样。”她顺势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说道。“我在想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押了口茶,缓缓吐出白气。她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惊喜的看着他“这句话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吗?”“夫子这句话常被用来贬低女子,可夫子也是有妻室的呀,那这句话不是有些怪异了吗。夫子周游到卫国,卫灵公被南子所惑,沉迷酒色,无视朝政。夫子愤而慨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人如狼,投之以骨肉,其报之以利牙,此不可养。女子难养,其一是有奸媚阴邪如妲己,褒姒等,损夫害子,甚至危害社稷,这是损人损己的不敢养。其二,女子也有才高八斗者,汉之蔡文姬,宋之李清照,此等名气才学,已然高于众男子,绝非凡池中物,这是自叹不如的不敢养。”“你以为,我是哪种呢?”她和他对视而笑,没有言语。不久,柳如是起身出门,他仍是握着茶杯,静静看着烛火。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晨光熹微,窗前的风仍是凛冽,他手的书被吹得哗哗作响。声音穿过庭院,在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回响。“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突然,他好像感觉到了那个人影的存在,回头望去,柳如是静静地下靠在门口看着他。“实在抱歉,打扰了。晨读已成习惯,不好改了。”“没,爹爹刚还在还在夸你声音好听,像洪钟一样。”他把书摁在窗口,回头说“大伯过奖了,放生朗诵,心口才能相通,才能真正的通达文意,烂熟于心。”柳如是向前走到他的面前,看了看他手掌下的《孟子》“先生刚读的是不是孟子的“四心”?”他点点头“嗯,是啊。孟子所言,人心本善,与天性俱有的就是这“四心”了。”“你认为孟子说全了吗?人生而就有的只是这“四心”吗?”他拿起书,再看了看,疑惑的笑道“那你再说说看。”她挨到他旁边,两人一起透着窗子看着外面。柳如是指着对面一棵树的树枝问他“你看,这棵树的树枝今天刚刚冒出了新芽,有什么感觉?”他顺着柳如是的手瞧过去,果然,有那么一点点的绿藏在黑色的树枝顶,像是小孩额头上点的红,只不过换成了绿色。“嗯……希望和活力”“是爱”柳如是转头看着他说“第一瞬间绝对是爱,身处自然环境下,对自然中的万事万物都有与生俱来爱。这也是人的本性,你说,对吗?”他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一股力量摁在了自己的咽喉。难以呼吸,心跳加速,血脉喷涌而上,全身动弹不得。她把手轻轻的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也不看他,就看着窗外,一半侧脸,一半西湖的风韵。他已无法自拔,这种感觉没有经过长时间的酝酿,没有经过风雪的阻挠,它就像被心灵锁住了,只要一把合适的钥匙去打开,它就会倾泻而出,将你全身每一寸皮肤侵占。柳如是已经附在了他的影子里。无论何时,只要他一回头,就好想能看见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她。
临走的那天,柳成拦着他硬要他写一副字。他推辞说是书法不敢恭维,可柳成仍是不罢休。他提起笔想了又想,写下了一个“心”字。“先生留下这个字有何等深意?”柳成问他。“孟子讲人性有“四心”,我再送一心给您。愿您坚守宽厚仁慈的本心,学为好人,平安一生。”他把包袱拿在怀里,深深像柳成夫妇鞠躬致谢,回身就离开了。他知道她一定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微笑,平淡而不悲伤。她也知道那个心是留给她的,喜悦而欣慰。风偷偷吹开了他偷偷留在房间里的《孟子》,一行清秀的字映入眼帘“心心之间,念念之远。”
庭院里,雪刚刚没落下几片,他就感觉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老爷,落雪了,披件衣服,莫着凉。”他没有回头去看,仍是看着前面“英,你相信前世来生吗?”为他披上衣服的女子上前一步站到他身边“世间有因果,当然就有前世来生。”“你看那雪”说着,他手指向空中“它飞舞时是雪花,落地成水,水又结冰。那个是它的前世,今生,来生?”女子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我也不知道。它每一次形态的改变都像是一次梦醒,突然间什么都变了,突然间就不是从前了。我们也一样,到底是存在在哪个时空中呢?又会在哪里再睡着,在哪里醒过来?”那女子抚了抚他衣服上的雪花“想起什么了吗老爷?”他没有说话,因为雪还一直在下……
初雪过后,天又渐渐转晴,温度却仍是只降不升。积雪也慢慢地融化,但又好似留恋整个人间,久久才化泪告别。寒风偶尔飘来,不是那么猛烈了,可是吹得人发颤,也吹得房门上的宣纸“哗哗”地响。庭院里,几个佣人正把没有消融的积雪清扫在一块,好一起倾倒在外面的树坑里。雪是上天最美的恩赐。既能点染凄凉的冬景,又能呵护草木,给予他们度过寒冬所需要的养分和水。周俊生待在中厅里看着书,黑红的梨花木桌子上放着女婢刚沏好的茶。这几日他无奈请假在家。朝野看似无事——对他而言确实是无事,自己不过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在别人眼里连议论政事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会管那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徐阶主动请辞,高拱便顺其自然的全全掌权上位。他是帝师,又是内阁首辅,再加上帮着孟冲拿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宫里宫外,上至九五至尊,下至万千黎民,几乎是他一人说了算。高拱性情暴戾且强势恋权。一上来,就急不可耐的先清理徐阶的人,之后又和张居正明里暗里的叫板。这一来二去的持续了快两年了。朝堂上一片肃然,白色的恐怖笼罩在紫禁城的上空,就像这雪一样,指不定在什么时候又会飘飘扬扬的落下来,把地面盖的喘不过气来。“今年的冬天可真真冷。”他端起青白瓷杯,拉开盖子,看着腾起的白气,心中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英,我的朝服弄好了没?”他转头向左边的房间,“老爷,已经准备好了。”少顷,一位头戴青玉银簪,身着紫红色萝装的女子走了出来。厚重的棉衣让她显得更加的丰腴。面黡点着胭脂淡淡的红,嘴角挂着的酒窝展现着她一如既往的温柔贤惠。她娴熟地为周俊生穿好绣着麒麟的朝服,戴好冠冕,又低头梳理了一遍。“嗯,好了!”“唉,着实不想踏入那地方一步,你说这让我……”“老爷,您是天子门生,上忠皇帝,下牧庶民便好。”“我知道,我知道。”他端起茶杯再饮了一口“我是天子门生,也是高阁老的学生。可如今高阁老让这朝局变得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思管那么多……唉,你又不懂!”他踱步向前,门外的轿子已经在等他。他停了一下,转头对还在那里看着他背影的女子说“英,近几日,我的心情确是不好。”女子微微点头,欠身行礼送他出门。
“顾大人,都听说了吧。罗大生昨个被抓了。锦衣卫亲自带人去抓的,刑部到现在连一个面都没见着。”“呵,这事你倒是门清。”“他家里的仆人都吓哭了,在街坊里乱传。再者说,这么大事,纸是包不住火的。”说罢,那人捅了捅盆里的火炭。户部理事房,两个身着红色官服的人围着火盆取暖。周俊生走到门外就听到了他俩的谈话,就把步子故意放慢了些,直到话刚完,他才跨进门坎。“奥,顾大人,张大人。”“是周大人来了,先来烤烤火。我正在这给顾大人说呢。”周俊生和那两个人相互行礼,坐在了那个说话的张大人旁边继续听他讲。“周大人,罗大生你听说了吧。”周俊生摇摇头“近几日在家里养身子,未曾关心朝野的事。”“唉,他被锦衣卫抓了!”“抓了?他不是高阁老的人吗?”张大人又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不知道哪里惹得他不高兴了,叫御史一顿弹劾。说什么蔑视圣威,无礼狂悖。不过就在早朝时打了两个喷嚏,这都要给揪着不放啊?”“哼,这再落到锦衣卫手里,止不住又要招出些什么供来。”顾大人搓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周俊生还没有开口,门口就传来一声尖脆的声音:“圣旨到!”音毕,一位红披风,黑绸缎衣服,白棉帽子的人捧着金黄绣龙的圣旨站在门内。三人纷纷跪倒“臣周俊生,顾文武,张必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户部尚书张胜,年迈体弱,顽疾缠身,朕恩赐休沐三月,滋养调息。户部诸多事宜,望三位臣工勤勉照看,一应俱事,皆呈递内阁审阅票拟。钦此!”三人扣头,由带头的周俊生接旨。“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位大人快起身。这天也是忒冷,大人们可是得谨慎身体呀。”宣旨的太监对他们说道。“呦,这不是周大人吗?前几日听闻您身体不适,请假回府调理了。如今,可无大碍?”“谢黄公公记挂。本就是一点小病,早已痊愈了。”他在黄公公的搀扶下起身,相互微笑着说道。这时,他突然感觉到黄公公笑得有些开,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便感到一丝的不安。“无事便好,无事便好。都是给万岁爷办差的,身子骨不成,不久耽误事了吗!”众人都知道他这是在暗地里映射户部尚书张胜,便都没有接话。可周俊生心里更是疑窦丛生,甚至有点后背发凉。黄公公走后,他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的心不在焉。游荡回了家里,一坐到书房里,他就使劲地往袖筒里摸,在差不多半截袖筒处找到一个纸团。书房本无一人,可他还是看了看周围,悄悄的把纸团放在蜡烛前面打开。“明日正午,醉仙阁二楼。——冯保”看见落款,他惊得打了个颤。冯保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地位仅次于孟冲的司礼监二当家。他和孟冲的关系就像高拱和张居正的关系一样,一个危坐高位,一个虎视眈眈。表面不言,实则两两早已经结为联盟,暗地里你争我斗。可周俊生自己是高拱的门生,作为对立面的冯保这时候找他绝不是叙旧的。高阁老,孟冲掌握着最高实权,如日中天。自己没有理由反叛自己的老师去投靠他们,背上忘恩负义,临阵倒戈的骂名。可如今这朝局混乱不堪,不定期的漩涡接踵而至,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在风口浪尖。“还是去吧,看他是怎么个章法。”
第二天晌午,下了一早儿的雪终于停住。这么些大雪的天,醉仙楼的生意确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门里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听曲儿的,吃饭的,住宿的,吵吵嚷嚷,络绎不绝。这是个天然的密会的地方,人多眼又杂。熟人擦肩而过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一位身居宫里的公公更是无人晓得。谈话的内容也自然会被嘈杂的声音掩盖。周俊生走上楼去,一位中年男人在正中央喝茶。他穿着白绒边的黑色披风,戴着黑貂皮帽子,皮肤却很白。他把茶杯放在面前,没有着急喝,双手插着搭在桌沿上,身子端端正正。他走到那人面前正要行礼,冯保却挥挥手让他坐下来。“这本就是我的私邀,周大人能来已是幸事,就不必拘礼了。”说着,就提壶给他倒茶。他赶忙伸手接住,“冯公公是折煞我了。您是御前侍奉的人,我可不敢僭越,让您倒茶。”冯保笑了笑,把手缩了回去。“时间不多,我就不与大人闲聊了。大人知道皇上在做裕王的时候就龙体欠安,如今昼夜劳累政事,更是雪上加霜,怕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更何况万岁爷呢。老天爷必降福祉。”周俊生接话到。“这是自然。不过,现实局面你也得看清呀。高阁老年愈六旬,其心虽有意,其力却不足。而且……”冯保顿了顿“他恋权太重。”这句话让周俊生不禁想起来前日罗大胜的事。高拱一旦在自己的权力被侵犯一点点的话,便会毫不留情的痛下杀手,不管你是亲朋好友还是门生故交。他对权力的渴望就像一堆柴火,燃起来就焚烧一切,一发不可收拾。周俊生想着,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杯子里自己的倒影。冯保喝了口茶,露出来平静的微笑“周大人是荆州人吧”他点了点头。“一方水头养一方人啊!想当年太祖灭元建明的时候,朝廷上半数淮右功勋。太祖也时常说自己是淮右布衣。自古老乡互助互持的佳事不胜枚举。如今这般扑朔迷离的朝局,该有几个能看清的人。”说罢,冯保站了起来“这番话是咱家与大人推心置腹的话,惟愿大人在今后可以多听多看,别被清水底下的淤泥给拉得陷了下去。时候不早了,司礼监那边还一大堆事呢,就此告辞了,周大人人珍重。”周俊生也随着冯保的起身站了起来,对着他的背影鞠躬道了声“冯公公慢走!”
出了醉仙阁,太阳已经高挂正中。冬天的太阳是最招人喜欢的。绵绵的,暖暖的,像给自己裹在了一层薄薄的被子里般滋润。可过长时间的晒着,身子骨极易发懒,脑袋也会像喝醉了酒似的发懵。此时的周俊生,早已在内外的双重作用下迷失了自己。他无心无神傀儡一样的游走,没有力气,没有方向。他虽然在来之前就已经心中有数,单被当面点破之后仍然是心如乱麻。这就是朝廷,你无时无刻不在如履薄冰。你不敢向前走,可总有人推着你往前面走。自己不过是一个五品官,却在两方强大的势力之间被拉扯。“荆州人,张居正。老师,高拱。孟冲,冯保。”他边走边想,脑袋里乱的像树冠中的树杈,盘盘绕绕,杂乱不清。这时,便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位路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还没有来得及道歉,反倒是被他撞的那个人连连颔首。那男子神魂颠倒,满身酒气的左摇右摆,时不时还往后面回首并招手。他回过神来,看着前面,“芳香苑”骇然伫立在人群中。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胭脂味和各种菜肴酒水的香气。他笑了,这地方自己以前总是听过没有来过,既来之则安之。即已到此,不妨进去走他一造。于是就快步来到门前,径直走进去。楼内倒是没有琴瑟之音,只是前呼后拥,拉拉扯扯的男女,和一片片喧哗的行酒叫好声。“老板老板!”他冲里面大声喊道,第三声刚到口边,身后就闪出一个中年妇女。红光满面,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黄金簪子也正正好好的别在乌黑的发髻上。“呦,大人呐,您这叫法可真是新奇,咱还是头一回听说呢!“好了好了,别贫了,我要上好的一间房。”那女人笑魇如花,“成,明白了。快去,给楠姑娘说,有客人找。”于是,一个女子欠欠身,领他上了三楼的一个房间。女子在门前敲了敲说“楠姐,有客人找。”又转头向他“请进吧!”他推开了黑红色的门,那位楠姑娘就站在他的面前。这实在和他想象的有所差别。本以为会有一个搔首弄姿,拉着尖细嗓音女人叫着“官人”,甚至还有可能扑在自己的怀里。他想要这样的效果,自己可以抛开机智的享受红尘情事。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位平凡的,在如此环境下莫不如说是平淡的女子。眼睛大大的,眼角轻轻的上扬。皮肤有点黑,额头中间还有一颗小小的痣。头发从发簪后面一顺儿铺在身后。最是那微笑,浅浅的像一条小溪,却富有深意的标致。“把门合上吧。”她抬起手隔空指了指门。周俊生反身将门关上。这中间的一会功夫,他的心脏没有预想的跳动激烈,也没有平常的稳稳当当,好像是被凭空抽走了,又或是自己没有感知到。“这里没有茶,只有酒。您就先坐到这儿吧。”他有到女子的对面坐下,端起酒杯就喝。喝完自己的又把女子面前的酒杯抢了过来灌进肚子里。“大人是看不见我吗?”“哈,当然没,我不过是渴了。”
周俊生说道,提起酒杯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那您就先品着酒,我去给您谈一首曲子。”她起来走到房间右角的琴边上,望了望周俊生,双手就开始在琴上抚动。才一会,周俊生的眉毛就皱在了一块。“停停停,你这哪里是在弹琴,分明就是猫爪树般乱挠,不成音律。”她笑笑,又走回刚才的位子。“大人说得对,我就是不会。琴棋书画一样不会。”周俊生放下酒杯说“那你刚才说是要弹一首?”“逗你玩呀!”她早已经笑开了花。“你喝酒时,面相透露着悲伤,我就想逗你乐一乐。”他停住了笑,很正经的说道。周俊生哼了一声“你琴棋书画一样不会,看面相但是拿手。会看手相否?”她已经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轻轻的泯了一小口“不是我会看面相,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来这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开心到极致来这里“锦上添花”的,一种是悲伤到极致来这里“雪中送炭”的。前者居多,后者鲜有,所以你一来,我就明白了。”周俊生不再说话,喝了两杯酒。他酒量还是不错的,可现在却“借酒消愁愁更愁”。脸色微红,话也就不住的往外蹦“熟读四书又五经,年少赶考赴京门。一朝中第万声贺,怎料今日愁煞人。”“大人即是朝堂中人,小女子也就不便多加参言。只是,想送大人一句“众生皆苦”,大人宽些心。”周俊生又喝了一口酒“你一个烟花女子,身陷红尘,又怎知这世事艰难。”“大人”她为周俊生重新填满酒,放下酒壶“知道韩翃的《章台柳》吗?”“这不就是为你们写的吗?章台柳不就指你们吗?”他拿起酒杯推倒她的面前,又迅速抽回来一饮而尽。他说话结结巴巴,已经有些醉了。“这不过是韩翃献给自己爱过的人的一首诗。一经流传,曲文乱意,成了妓女的代称。人们将“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看作女子薄情轻意,甚至淫乱损德的表现——这不就是我们这帮人吗?”她也猛地喝了一杯酒。“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他和你一样,饱读诗书,志在登科。一日,他对我说,他要去京里投宿在自己的一个亲戚家里。京城里博儒学者云集,自己耳濡目染一定会大有裨益。我没有丝毫的可能去挽留,也想不出用何等理由去挽留,就任由他没有留下一句承诺的离开了。春秋轮换,叶落花开。我默默的等他来信整整两年,可是一直没有等来。对他的爱,也被现实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我也是一个少女,既有情窦初开,便会有芳心再放的时候。于是,我就开始追寻我的新爱。两个月后,一位自称是受他委托的人来我家里提亲,这就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我的父母以为我在外面朝三暮四,败坏家风。我的那个心仪之人,也以为我红杏出墙欺骗于他,与我断往来。我无形之间成为了街坊邻里口口相传,暗里批驳的对象。我做错了什么?远赴京城的他一语不言就用道德胁迫我无理由的等他。我的父母和邻居站在风言风语的最高点对我恶语相向,指手画脚。我不过就是顺从了自己的内心,便被挂上了荡妇的恶名无从翻身。后来,当我来到了京城,来到了这里。我就明白了这世道人心就是这样把罪恶的内心隐藏在至善至美的皮囊之下。一旦有人撕开外表去投奔内心,便像是少女赤裸的站在大街上。人们内心瘙痒难忍,但又触摸不到,就只能张口唾骂,一脸狗奴之像。有时候看似是恶,却又不曾伤害过任何人;有时候看似是善,却比豺狼还狠毒。人们都说“戏子无情,妓女无意”。我们不过是被罪恶的世道人心压的面目全非罢了。我们不曾害人,反倒供人们欢愉。世人待我们薄情寡义,却又说我们淫荡无耻,真实流氓的可笑至极。人心本就如此肮脏不堪,又何必把自己活的清高。屈子说“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在我看来,还是醉生梦死的好。在梦里想自己,为自己,活自己。不顾那些孔孟圣道,不想那些三从四德,甚至都可以颠倒黑白,只要自己过的快活就好。再者说,熟黑熟白,谁又分的清呢?”她边饮边说,一连也喝了好几杯。周俊生更是满脸通红,指着她怪笑道“你,你,你可真是个妖精,胡言乱语,蛊惑人心……”“是吗?”她看着周俊生醉了,忽然扑向了他的怀里。他被生生的摁在了地上。她的双手不停的抚摸着他的后颈,用香唇点在他的面颊两侧。周俊生的双手也不受控制迅速的蜕掉了她的外衣。衣服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让他清醒了一下。可呢喃的话语在耳旁响起“这样,会不会更迷惑你?”他们的双唇相接,内心涌动的情浪被烈酒点燃,又化为点点的汗珠缀满全身。贪婪,渴望,在释放,就像外面的雪一样,融化在彼此的身上。
一直到晚上,窗外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半刻不停。周俊生慢慢的穿着衣服,床边的楠姑娘也帮着他整理。“大人,快活否?”她有些轻蔑的奸笑着,用手勾了勾周俊生的头发。“你一直都这样吗?”周俊生没有回答却反问道。“大人说的是那样啊?”她一直笑着,把手收了回来“我陪客人喝酒聊天,偶尔也吟诗颂月。方式有千万种,只要彼此快活就好。那些话,我对你说过,也对别人说过。那些事,我和你做过,也和别人做过。说的直白点,我就是商品。只不过他们直接与我进行了交换。钱也罢,酒也罢,情也罢,爱也罢。她们得到了快乐,我也实现了自己的价值。”他又附到周俊生的耳边“同时我也快活。”她回过头,摆了摆自己的头发“你也不必轻蔑我,至少我,比你现在活的像人!”周俊生起身,并没有看她,往门外走去。“大人,”楠姑娘叫住了他“你可曾去过沙漠?”“塞北荒凉之地,如无军旅使命或是谪束流放,谁人愿去?”“可这世人都是荒漠。绵绵细雨不是恩赐,只会让别人试图征服你。风沙满天才是我们的本真,才是真正可以帮助我们,保护我们的东西。去做些恶事吧,对你或许是善事。若不愿意,就把自己灌醉吧。倘使大人没有喝醉,还会有我们今日的缘分吗?”他歪了歪嘴,轻声说了句“真是个妖精!”就直直走出了芳香苑。
户部理事房突然挂起了白灯笼,就和外面的雪一样白,里面也乱成了一团。他快步走进去,忽然被顾大人一把拉住“你怎么才来呀!圣上龙驭宾天了!”她愣住了,不是因为皇帝的驾崩,而是冯保找他的时间竟然如此精巧。圣上只有一子,而张居正又正是太子的师傅。如此一来,就成了帝师。再加上高拱已经人心尽失,失去皇帝的庇护,不过一块朽木而已。局势已经再明朗不过,只是心头却是一片阴霾。自己本来可以像个平民一样在朝廷里游荡,到时即可致仕归乡。可如今却被推倒了这般境地。到底是为老师坚守到底,最后被放逐。还是跟风倒戈,从此风雨随流。我本无心乱政事,奈何树静风不止。世道逼我,贱我。我便由我,任我。“都别乱了,还干什么干什么。乱的应该是内阁和司礼监,暂时还轮不到我们。在这里吵吵嚷嚷,成什么体统!”他第一次喊得这样大声,众人骤然安静,纷纷该走的走,该留的留。
万历元年,六月十五日夜。冯保将一张纸递给了张居正。张居正一看说道“将“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改为“十岁少年如何作天子”,明日呈于太后。”冯保点点头,转身慢慢退出去。张居正将纸条反了过来,看见了周俊生留给他的话“阁老,你我皆为荒漠,万望惺惺相惜。这世道,好人难活”“还有,冯公公。”冯保停了下来,“阁老,还有什么事?”“原户部尚书张胜请辞致仕。户部尚书实缺,就由户部员外郎周俊生补上吧。”“是”随着纸团被火焰一点点侵蚀,房间里又多了一片光明。
次日早朝,内阁、五府、六部众至会极门,太监王榛捧旨宣读:“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致被罢官,高拱听旨后,面色如死灰,汗陡下如雨,伏不能起”,从后赶来的张居正将他扶起。众臣皆愕然哑言,唯有一人低声叹息“浮生有梦三千场,你去你的山野睥睨朝廷,我在我的庙堂醉生梦死吧!”
这六月的天气,像是把冬天的雪融化了,滴滴答答下起了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