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小姐”这个职业，通常情况下会觉得那是个不那么道德的、隐藏在“黑暗”中的职业，为了挣钱，她们不得不忍辱负重、饱受压迫，总之，那是一群挺悲惨的女性。

那真实的小姐们的生活是如何的呢？是否真的如普遍所想的那么悲惨、与我们的距离如此遥远呢？

抱着这个好奇，我阅读了丁瑜教授的《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一书。

丁瑜教授是中山大学社会学教授。这是作者深入小姐生活中，做田野工作后写下的研究报告，可谓第一手资料了。

与主流研究里主要把个体放在社会层面上考量不一样的是，这研究主要是从小姐的自身视觉出发，研究她们的主动性、内心的各种欲望如何驱动着她们前进。书里主要呈现的是小姐在自我认知、情色实践、日常生活等方面的情况，这些都是体现她们主体性的重要层面。

对于本人来说，那是一个比较“遥远”的世界，所以跟着作者的步伐，从初期的人脉关系搭建、研究准备，再到深入到其中去慢慢展开调查，跟着小姐去生活和工作，感受她们的日常，并且对她们做访谈，到最后的思考总结，也是一个蛮吸引人的过程，大大拓展了眼界。

放下偏见，放下道德评判，或许会看到一个与自己想象不一样的世界，她们与我们的差别也没有想象中大。

下面就与大家分享一下里面的几个启发点。

一、自由大胆的情欲实践

她们日常的工作与性密切相关，那她们对情感婚姻的看法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里作者主要访谈了23位小姐，其中6位为已婚。

1

41岁的珍姐是其中年纪最大的，当初因为对婚姻和家庭的不满，从湖南来到广东，开始小姐生涯。如今她已经升到“妈咪”级别，同时又利用自身的资源开拓了新的男女关系模式：一方面与老公依然保持着感情和婚姻，另一方面，在城市里享受着花钱买来的性爱，对性爱有一种消费式的态度。

下面是书中对她的部分记录：

（珍姐说）“你以为只有女的可以挣男的钱，男的也可以挣女的钱啊！你觉得只有男人可以玩女人吗？谁说女人不可以愚弄男人的？！”

珍姐相信自己在那些年轻男性的眼中是有钱又开放的。她从一个顺从勤苦的农村媳妇摇身一变成为游走在城市之间的性感“荡妇”，同时凭借良好的人际关系和性技巧赢得很多表演的机会，积累了广阔的人脉和一定的声誉，实现了自己婚外的“第二春”，她仿佛被灌注了一种能量，更能面对生活中的跌宕起伏，也使原本无味而令人失望的婚姻能继续下去。

这种新型关系，给她新的能量，让她在失望的感情生活中重新站了起来。

2

另一位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小霞，同样是妈咪级别的人物，还是当地的“大姐大”。但她却与一位相对比较纯良的香港电影人结婚，另外在外面又有了一位男友。她巧妙地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关系都处理得很好。她说：

“对于女人之于婚姻，她有以下的评价： 要不然你就不要嫁人，保证自己一辈子过得好，充实、开心，开心不是别人给的，一定是要自己创造的。如果要嫁人，就一定要嫁对了。我并不认为嫁人是唯一的出路，你可以追求别的，名、利，任何一方面做好就好。”

“嫁人不是唯一的出路”，这让我想到，对比很多受过高等教育却还在想着找一个男朋友来作为靠山的女性，小霞的这种精神，可以说是走在了不少人的前面啊！

3

还有一位叫bobo的小姐对亲密关系的另类实践也值得一提。她的特点是对有亲密关系的男性作不同类型的划分，如“丈夫”，指情感和身体上都有密切互动的人；“情人”指身体上的关系，两人有性，但不一定有很多的情感互动；“男友”则是比较表面的关系，“不是那种要过日子的”。

她说：

“现代女人应该有更多的机会和选择。我不觉得一定要永远都是那个人，有多点选择不是更好吗？这不是背叛啊，人有时候是需要依靠别人的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可以了，那就可以控制自己了。有他的话很多东西可以跟他说啊，我老公又不在，反正现在我觉得自己挺开心的。”

“多元性关系”、“不婚主义者”、“婚姻不是必须”、“女人应该有更多的选择”……这些小姐们对情感关系的认知和实践实在让人感叹。表面上她们身不由己，但在对亲密关系的处理上，她们有时比普通女性更自由、更大胆，甚至更先进。在她们某些人身上，也感受到了新时代女性的自由独立精神。

那为什么她们能有如此自由大胆的实践呢？

其一，正是因为她们的特殊经历：婚姻生活不幸福、丈夫不顾家、经济条件不好。这些都让她们开始反思婚姻，反思能否真的能从中获取安全感。痛苦，让人改变。

其二，在做上小姐这种被社会认为不太光彩的职业后，她们被贴上了“堕落者”、“荡妇”等一身污名的标签，这虽然让人不舒服，但却反而让她们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于是可以比一般女性更加随心所欲，大方承认自己的身体和情感欲望并去主动追求，性观念也变得更加开放，也感受到婚姻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她们学会了爱自己。

当婚姻还是绝大部分人亲密关系的最终目的的时候，这群小姐已经开始重新考虑它的重要性和唯一性了。

二、小姐≠性工作者

没看这本书以前，说到“小姐”，意识里就会觉得这其实就是“性工作者”的委婉说法罢了，核心就是性，说更直白点就是“卖淫”。

但这里的访谈分析，让人意识到，二者其实是有点不同的，“小姐”的含义＞“性工作者”，并且很多小姐都不太喜欢“性工作者”的称呼。

一方面，对比起“性工作者”这个略显简单粗暴的称呼，“小姐”这个说法显得更加委婉，尤其是在这个谈性色变的环境中，让她们得以保留一点“尊严”。

其次，“性工作者”并不能全部囊括她们的工作内容，她们会有很多其他的工作，例如提供情感、娱乐等服务。还需要锻炼个人能力，以满足不同类型顾客的需求。这也体现了新兴新产业的特点：不再单纯以性换钱。

而对于对自己的工作性质，不同的小姐看法会不同，有的会认为只是在“玩”，例如陪聊天喝酒、打牌；有的觉得这是“出来”，代表可以让她们得以从偏远的乡村来到大城市，开拓眼界，或是逃离不满意的婚姻；有的就纯粹将其当成一份谋生的工作；而部分更有想法的会有意从中累积人脉关系，学会交际，将其当成在“做生意”。

书中说到，对自己工作的理解和定义，其实也是她们的一种微小的抵抗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她们稍微反转社会给她们的污名，即便实际上这个反转的空间很小。

她们从不认为集体抗争、争取合法的身份与地位是她们想做的事情。她们在用自己的方式“抗争”。当一个女人背负很多污名的时候，她总要抓住一些正面的东西为自己正名，诉说她为何偏离了主流的话语，同时得以保持自己的尊严。

三、对性别和权力不平等状况的应对

曾经以为小姐都是一群自甘堕落、没有什么理想的底层女性，更别提独立思想了。但这里让我看到，其实她们也在尝试用自己的一些行动来挣脱既有的性别和权力不平等。即便有时为了工作谋生不得不屈从，但她们也尝试在生活其他方面发展出属于自己的个人空间。

书中提到了“金鸡”的概念。“鸡”是指从事与性相关的工作的女性，这背后一般伴随着人们的负面评判；“金鸡”则是“能成功让自己摆脱现有性别形象、性别关系和性别脚本的束缚与限制，给自己更大的空间去实现自己的需要”的人。例如主动去学习相关技能（除了性，更多是人际沟通技能），让自己的心智不断变得成熟，来从中获取最大利益。

所以，关于嫖娼问题，一些小姐就认为自己比那些嫖客或没本事赚钱的男人要强，并且觉得嫖客更应该受到惩罚。

例如被访谈的珍姐就说：

“有需就有求，而且是先有需再有求！但不是我们要为他们担这个罪名。那些人老是说我们破坏家庭，我们乱来，其实都是男人自己的事！我们才不想破坏家庭，我们还嫌麻烦咧！”

这里再次感受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既然已经骂名在身，那反而让人更加轻松自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重拾主动性，实现某种反击。

无论她们的反抗力量再微小，也是个人情感和主体性的体现。除了那些明显的集体权利运动，这些微小的抗争也值得去挖掘。

整本书看下来，这些小姐们的形象也慢慢清晰起来——她们的形象从意识中的那个悲惨的底层堕落者，慢慢地变成了有思想、有情感、有追求的独立女性。这是一个全新的印象。是的，其实她们与我们相距并不远，也有梦想，渴望获得自主性，有情感，当然同时也有迷茫，有自己的小情绪和小反抗。

作者在最后关于研究的再思里，说到别人评价她的研究读出来是一种“玫瑰色的图景”。这个词很好地概括了整个研究给人的感觉：不是想象中的忍辱负重，而是充满了力量、尊严和反抗。

其实，很多时候，事物都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当用观察、感受、倾听，取代评判、标签、偏见时，才有可能对真实有更全面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