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这条路上遇到了不少人。
在刚搬来时,我曾一度认为此地是人类社会进化到最高端的程度。比起曾经的住处,这条路显得宽敞许多,路两旁的建筑,也宏大许多。甚至人行道上铺设的青砖,都让我忍不住夸赞——洁净如新,没有一丝油污。
路与路的交叉处有一个花坛,五一端午国庆甚至清明,只要带上“节”字的日子,提前一周便开始有工人来到花坛边,带着纸和笔比比画画,渐渐地,铺设上不同的花。不同节日,花的种类基本相同,但仅仅是花的颜色就足以让我欢欣——串红的深红色仿佛是燃烧的烈火,层层叠叠地向上,矮牵牛的紫色早已不是淡紫,而是一种只有晚霞才会见到的深紫色,金鸡菊的黄色则是偏向于金橙色,是太阳的颜色。
我常常在过街天桥上由这个花坛看起,进而把目光移向更远处,俯视整条街,插着腰,面带微笑地对着整条街长出一口气——生活原本就应该是如此光明美好。
我在母亲节的傍晚,接上好友,到我这条路上吃饭。
我们到一家我搬来不久后才开的店,吃里面十五块钱一碗的炸酱面。我们坐在一条长凳上,翻着崭新却粘了油污的菜单,还想找一个肉菜,最终点了四十块钱的藤椒鸡。
我们写着作业等上菜,余光瞟见邻桌的人也在翻菜单。这大抵是个贫穷的人,因为我看见他翻了两三遍,停留在最便宜的主食一页,轻咬着下嘴唇,无意识地折着菜单的一角,有些卑微地叫来服务员,问,十五块钱一碗的面可不可以只要半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又低着头离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条街上遇见与花的明快相反的事情,我从那个人有些肥大的黑色外套里看出了一个黑暗的无边的世界。我用筷子戳着鸡块,看到里面的油顺着筷子尖流出来,在洁白的盘子上形成了一片小小的黄色湖泊。
饭后,我们走向地铁站,懊悔地想着没有找到卖花的小店。就在分手的前一刻,她忽然冲着即将踏上斑马线与她背道而驰的我,喊:“你回来,这有个花店!”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条漆黑的巷子,顶头是红色的“花店”二字。这原本热烈的颜色却被无边的夜色衬的有些恐怖,或者说,是阴森。
我在这地方住了将近一年,竟然从未发现还有如此地方。我回头,背后是人来人往,小店的霓虹灯闪烁,投射在边走边说笑的人身上,在他们的脸上稍作停留,又改换色彩。我握着她的手,走向巷子深处的那家花店。我边走,边想着为何我从未注意到这条巷子,想环顾四周,找找我熟悉的地标,就在我故作轻松地感慨,这旁边废弃的平房原来好像是方圆几千米唯一的菜市场时,忽而从喉中发出一声微微的惊叫,有一个男人,把头埋在膝盖里,蹲坐在路边。
他周身是黑色的,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像是被我惊动,缓缓地把头从膝盖中抬起,与我目光相对。我向后缩了一下,把好友挡在身后,向着尽头花店,那唯一的亮处快步走去。
我选了白色的满天星,和淡紫色的雏菊,我望着这片被彩色的玻璃纸包裹的宁静颜色,刚刚那男人的两只眼睛还在心里挥之不去。我的心一直紧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是一双明亮有光的眼睛,一张棱角分明,年轻的脸。
在这条路上,我原本看到的是光明,却被他带向了黑暗。就像在那一夜,我和好友举着花,从漆黑的巷子里走出,我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又想到那个只吃得起半碗炸酱面的男人。我又一次站在过街天桥上,黑夜早已吞没了带给我无尽欢欣的花的热烈色彩,留下花坛周围白色的栅栏,在浓重的黑色中,如屹然的白骨般嶙峋,黑暗也吞没了带给我光明的这条街,街道延伸到尽头,是一个黑色的点。连日的雾霾过后,月亮在头顶,散着它特有的冷光,将我的影子印在,青灰色的地上。
我回家后,用了近两周的时间,想为他们编故事。我在无数个同样月光凄冷的晚上,从临街的窗子里望着这条路,也望着这条路上形形色色的人们。我始终想不通,究竟是什么,让他们从光明走向黑暗。
在我读过的书里,任何人物的下一步经历,都一定有一个明显的原因。若是我只写,他们成为黑暗,而不写为何,读者一定会不满意。如果我写“这是命运”,连我自己都会嫌弃矛盾的不激烈。
其实很多时候,悲剧的降落仅仅只是命运使然。就算我们为了生活拼尽一切,但它不一定就会朝着我们想要的方向发展。
就像自以为分析透彻,抓住时机的投资,可能会落得两手空空,甚至就像自以为经过多重验证的答案,仍是与标答相去甚远。
有人说,生命的美好在于不知道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但这也正是生命的恐怖之处。
在我放弃为他们编故事,准备提笔写这篇文章时,我又绕到那条巷子,去寻他的影子。他仍在那里,蹲在两堆摞的极高的杂物中间,用磨尖了的石头削着捡的萝卜根,旁边是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半瓶辣酱。
我站在他的对面,望了他一会,他像是有所察觉,抬头,又是与我四目相对。他笑了一下,冲着我挥了挥手中的萝卜根,眼睛仍是亮亮的。
我有些吃惊,又在心里泛起无尽的温柔。我想去寻那个吃炸酱面的男人,却在人头攒动的街角停下了。
我望着人流的涌动,突然觉得我好像在很多地方见过他。他在街边因为不景气开张一周便关张的小店里,他在街头洗车铺里忙得不抬头的小工中,他们都在黑暗中蜷伏,与夜色融为一体,又都在晨曦中起身,通向光明之所。
他们对于命运的理解,一定比我透彻得多。但他们却都对我,对命运,对黑暗,露出洁白的微笑。
狂人是反抗于社会的独行者,亦是反抗于命运的普通人。看透命运,却仍对山穷水尽的未来报之以歌。因为既然无法预知下一步的命运,能做的只是在眼前反抗现实的黑暗,追寻永恒的光明。
在一个日落不久,彩霞正盛的傍晚,我又在那熟悉的制高点,望向下方的一切。那花坛中的色彩依旧明亮到互相冲撞。我望着这条经历昼夜交替的街道,望着这些经历明暗交替的狂人,抬头时,发现早已有一弯清秀的月,嵌在湛蓝的天空上,顶在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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