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詹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满纸浅近言,一把辛酸泪”,用这十个字含括这首诗是最恰切不过的。作为素有“五言之冠冕”之称的《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抒情短诗,《孟冬寒气至》抒写的是寒冬长夜里深闺思妇的离愁别恨,表现女子坚定不移的爱情。
作为五言诗成熟的标志,《古诗十九首》以其特殊的书写群体和独特的抒情方式,在中国诗歌的百花园中成为独树一帜的存在。一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文士,由于对自我命运的认知不清、对残酷的社会现实感受不明,所以满怀希望地“出东门”,以求凭借自己“经天纬地”之才能够“出将入相”。可是,“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的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堵死他们步入社会中上层的通道。明知不可为,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即使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结果只会催生更多悲戚的灵魂。
一次次冲锋,一次次碰壁,遍体鳞伤、精疲力竭,纵使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勇毅,但是却没有“上青云”的幸运,理想与现实的激烈冲突带来的只有内心的哀怨、悲戚与伤痛。何以解忧?唯有诗歌。把萧统选编的十九首诗歌从书写内容、表达情感的角度进行分类,从宏观上大致包括三个方面——歌咏爱情、思考人生和悲叹失意。而走进每一首诗的内部可以发现,不论是爱情的书写,还是人生的思考都不是给人带来欢愉和无限快感的,而是都蒙上一层悒郁和伤悲的薄纱。就爱情而言,普世性的情感诉求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古诗十九首》中描写的爱情都带有“相思成灾”或乐不思蜀的移情别恋,没有长相厮守的耳鬓厮磨;关于人生的思考,这本身就是一个严肃的话题,而且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就个体生命而言,与茫茫宇宙相比,人是渺小的,似大化纤尘、天地蜉蝣和沧海一粟。除了渺小,更主要的是人生似朝露般短暂。对诗歌的书写者而言,他们信心满满地抛家离子就是希望能够建立功业、出人头地。可是,从健步如飞到步履蹒跚,纵使使尽洪荒之力打拼,也很难敲开那扇通往庙堂的大门。短暂的一生大好的时光都做着无用功,岁月蹉跎、生命短暂,怎能让人不伤悲。基于此,我们不难看出,十九首诗歌的基本情感基调都是“悲凉、悲戚”的。可以这样说,《古诗十九首》就是下层文士用血和泪抒写的一组悲歌。尽管引发悲伤、悲愤的诱因不同,但是品味诗歌,其间流动的或浓或淡的悲情无不让人动容。
清楚了《古诗十九首》整体的情感基调,再回到《孟冬寒气至》一诗。从整体上看,诗歌首先描写季节转换、外界风寒,用景物的凄清衬托女主人公内心的凄凉;再集中描写独守空房的女子夜不能寐,只好仰观星月,借以打发漫漫长夜的生活场景;然后用她极其珍视游子书信的情节,写出她对远方游子可悯可哀的感情;最后女主人公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既表现了她真挚不变的感情,又展示了她自己可悲的遭遇。就是说,诗歌是假托居家女子的视角描写一段苦苦守候、望眼欲穿等待却不见归人的悲情。当然,这种情感的表达,不是以直抒胸臆的方式直接呈现,而是把情感融入到遣词造句、时空交叠和细节描写之中的。具体而言,开头五个字,以俭省的语言体现诗歌语短情长、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意趣:孟冬,表面上只是交代了季节,实际隐含的意思是居家的女子对在外漂泊的男子的思念与牵挂,从生机勃勃的春天到热情似火的夏天再到五谷丰登的秋天,最后再到孟冬时节。就是说,四季的轮回中,女子一刻也没有忘记对男子的牵挂;寒气,浅层意思指的是写冬天寒气刺骨,实际也有一个随着时间推移空间不断变化的过程——寒气从院子里进入屋子里,再进入女子的内心。此中的“寒”不仅仅是天气的寒冷,更有女子内心凄寒之意。四季更迭,自己苦苦等待的人始终不见踪影,一天天、一夜夜望眼欲穿换来的只有空嗟叹。
读懂了第一句诗的丰富意涵,对于理解整首诗是大有裨益的。三、四两句一个“愁”字写出了女子生活的状态,而用“多”字修饰,女子之愁恰似后主所言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般多、浓、重。因为“愁”,所以无法入眠。漫漫长夜孤枕难眠,辗转反侧,用什么打法这痛苦的煎熬,只有望着窗外天际的星星;五、六两句承接前两句,进一步描写女子彻夜不眠不是偶尔为之,而是天天如此、月月如此。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如果不是经常性的,她不可能知道“明月满”和“詹兔缺”的时间与次数;七、八两句描写女子苦苦等待、苦苦守护,终于盼来远方之人的消息。一封书信,不论长短,对女子来说都是莫大的安慰。因为一方面说明自己日夜牵挂的那个人还健在。尽管无法知道他生活的境况,但是活着就好;一方面表明自己为之牵肠挂肚的那个人还没有把自己遗忘,对自己还抱有情意,而且也时刻在思念着自己。——“长相思”与“久别离”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诗歌没有透露书扎的内容,但是从九、十两句的内容可以看出,在外漂泊的男子无时无刻不思念在家等待自己回归的女子。但是,由于事业无成,自己没有实现离家时许下的诺言,所以无颜回家。思家而不能回,这种煎熬是何等伤人。不过,对女子来说,收到男子的音讯,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所以十一、十二句的细节描写写出自收到男子的书札,女子一刻也没有让它离开自己的身体,想念时展开品读、寂寞时打开展阅,春夏秋冬,朝朝暮暮从未间断。可以说女子把书信的内容已经融入到细胞中,即使这样,也不愿意把它放下,始终“置书怀袖中”;最后两句以抒情的笔触写出女子对男子的挚爱情深,坦言自己对男子那片痴情苍天可鉴,就像《上邪》诗中所描写的铮铮誓言般。可是,自己对男子的这片深情,男子是不是能够感觉到呢?隐隐的担忧,更增添了诗歌的悲情意味。
一首精简的诗歌,浅近直白的语言饱含着挚爱深情。这份情不是光鲜明亮的,而是带有浓的化不开的悲凉,一对有情人天各一方,彼此牵挂而不能相聚。空间的对接、事件主体的对照,在诗歌的二元时空中漫步,情不自禁地会被诗歌清冷凄清又悲凉的情感浸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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