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忠贤
2012年1月17日,我永远失去了父亲。将近十年了,但他的音容相貌会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们老家把父亲叫大,我大病重的时候,很想见我一面。我对电话里的弟弟说,告诉大,让他等我几天,临近过年,等我忙完了边防哨所过年的事务,立即回家陪他过年。我大没有等到我回家,在声声呼唤中离开了人世。得到消息,我跪在为哨所送年货的半道上,面对高山雪岭,压抑着心底的悲痛,泪眼里全是一生苦难的父亲:
我大兄弟姊妹多,生活艰难。我大虽然只念了高小,但胸有文墨,就在县政府担任了通讯报道干事。后来,国家经济困难,提倡家在农村的干部工人回乡务农。我大就打起背包回了家。又在生产队担任了会计,经管着大家的经济账目。
青壮年的父亲,身材魁梧,腰板挺直,有着山一样的力量。生产队扛麻包,他一人能扛两大袋,稳步上粮垛,脸不红,气不喘,腿不颤。他虽然舍得力气,农村的条件还是太有限,日子就过得十分艰难。
1978年初中毕业,我考进了省重点中学,却把一副沉重的担子加在了父亲肩上。他说:“全公社才考了你一个,我就是累死,也要把你供出学。”
父亲能依靠的,只有生产队的工分和木匠手艺。我不知道父亲是咋挣的钱,反正他每月都会按时给我捎生活费。
高一那年夏天,父亲到学校给我送钱。我发现父亲两鬓添了些许白发,平滑的额头也有了粗细不一,弯弯的细皱纹,那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微微的下躬了些。看着满脸疲惫的父亲,我心里阵阵刺痛,鼻子发酸,泪水盈满了眼眶。他见我难过,说:“别担心,困难只是暂时的。”父亲从贴身的衣兜摸出一叠纸币,塞到我手里说:“我做了两担木箱,夜黑来给人家送去了,这钱你先拿着用。”又说:“嫑熬煎屋里,咋都能过,再说我这有的是力气。”父亲拍着自己的胸膛,让我再次感受到了他的力量。我接过钱,父亲脸上显出了一丝欣慰,我觉得薄薄的纸币在我手里十分沉重,似有千斤,想捏紧了,指头像没了力气。“放心吧,好好念你的书,等你出了学,我就能歇下咧。”父亲转身向校外走,我默默跟在后面。看着那微驼的脊背,我蹒跚的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鼻头一酸,眼泪又下来了。父亲的脊背不再像大山,像一座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艰辛和劳累,也刻满了深深的爱。
高一暑假,我回到家才发现,场院摆了不少碗口粗的木头。从生产队劳动回来,父亲顾不得喝一口水,就脱了上衣,把那些木头压在木马上,躬着腰身,像一只虾。他一只脚踩住木头,一只手握着木锯,另一手在旁边辅佐,一下一下解起木板来。他的身子随着解锯一上一下的抽动着,手一拉木锯,身子就直了,手里木锯朝前一推,身子就弓成了月牙形。解下一块巴掌宽的木板,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父亲“呼哧呼哧”喘着气,头上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掉在地上的锯末里,慢慢缩成了锯末团儿,脊背上的汗水,如同下雨一般,弯弯曲曲地朝下流淌。想起父亲日复一日地这么劳作,我的喉头哽咽,鼻子发酸。父亲抬头看见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望着我说:“我苦些没啥,就是,想叫你,多学些文化,有出息,以后为国家和社会多做些事情。”
我要帮父亲解木板,父亲想了想,把木头卡在桐树上,换了一把大解锯,我和父亲对拉起来。不一会儿,我的胳膊就酸困疼痛,失去了知觉。看我费劲的样子,父亲“嘿嘿”笑着,说:“算咧,你去树荫下看书去,我一个人能成。”我狠劲地摇头,两个人干,毕竟能让父亲轻省一点。
一个暑假,我只帮父亲解了一些木板,就上学走了。父亲要把那些巴掌宽的木板,一块一块两面刨光,在侧面打上眼儿,用沾着木胶的木钉一块块拼接、黏合了,做成木箱一个面的大板,再刨光,在木板四周锯出卡锁,再刷上木胶,相互咬合粘牢后,做成木箱。然后再刨光,油漆几遍,打磨光亮了,配上锁,才算做成了一只能出售的箱子。那时候,生产队的农活也不敢耽误,只能用生产队劳动之余和晚上时间。做这样的木箱,得耗去父亲所有的休息时间。
那时,还没有改革开放,做成的木箱也不敢公开出售。卖不上好价钱,父亲忙碌十几天的休息时间,才能做成一只箱子,但只要有人要,那怕只挣可怜的两三块钱,他也会高兴好几天。
父亲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劳碌着,供我上了高中,考进了陆军军事学院。
我当了军官,父亲的眉梢露出了笑意。每年回家探亲,每封信里,他都要反复叮咛:娃呀,要把公家的事当事干,好好干。公家给你发着工资,对公家和别人的钱和物,不管一针一线,还是万儿八千,都嫑眼红,千万嫑伸手,不是咱劳动挣下的,千万不能拿,小心招祸!
父亲的教导始终激励着我,三十多年来,不管在哪儿工作,工作上从没人说三道四,在钱和物上也从来没有过闲言碎语。
披着漫天的鹅毛大雪扑进家门,跪在父亲灵前,刚烧了几张纸,亲友们便劈头盖脸责骂起来:“当官的娃回来了,连你大最后一面都不见?”、“忘恩负义的东西。”、“不孝顺的货。”面对亲友的指责,我无言以对,只有流不干的眼泪和心中的巨痛。但我知道,躺在棺材里的父亲,一定会赞成我的选择,原谅我的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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