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爱种花的人

    听说外公走的时候看起来像睡着了，还笑眯眯的。恨这快滚出地球的新冠病毒的肆虐，在亲人百般劝阻下，终是没能赶回老家看外公入土为安。愿外公在天有灵，不要难过、没有遗憾，存在于爱与光中。

    外公瘫痪二十年有余，太久了，久得都让人以为病中越活越像个爱耍脾气的小孩儿的他就是真正的他了。幸而我是个记事极早的人，在外公走后的第三天，忽然觉得异常难过，往事也历历浮现出来。

    外公是个爱种花的人，我五岁前他还康健时候，外公外婆家阳台上长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有无花果，还没有长到可以结出大甜果的时候; 有“橘生淮北则为枳”的橘树，会开出米粒大小米白色的花，果实酸得倒牙，只可观赏; 有被我们摘了染指甲的凤仙花; 有爬满了铁栅栏的某种藤科植物......他养的植物比专业花匠养得还要壮硕。看过一篇文章，说爱种花的人都是爱生活的人，现在想想，外公一定是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外公还养了鸟，养的极精神，某次鸟儿趁喂食开笼之时飞出来了，在客厅里好奇地到处乱窜，记得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连哄带骗地押回了笼子。外公生病后，没人再有精力去照顾花花草草，它们一个个慢慢凋零了。鸟儿也在某个夜晚，蹦跳中被草绳牵掣住了脚，惨叫着挣扎死去。听说外公年轻时候水性很好，白河里常有小孩游着游着没有力气将沉下去，他一手一个脑袋，把那些要沉下去的小孩捞上来。

    记忆深处的外公也是少有的脾气极好的人。有一次他带着我和表姐去街上玩，路过一个桥头，有人在卖刺猬，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的刺猬。只见它们一个个蜷缩起来像个黑黑的大刺头。小时候的我是充满好奇而又胆大淘气的，吵闹着要买回去养。然而养动物究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外公俯下身摸了一下刺猬，突然对我说，你看这刺猬，刺特别扎，把外公的手都扎疼了，可不能买。我便好奇地去打量下一个新奇事物去了。还有一次“乌龙”事件，表姐误以为我被“浓妆艳抹”的人贩子拐走了，悲伤而又慌张地奔回外公外婆家，大呼小叫说明原委，外公带着表姐他们匆匆赶往附近的火车站，扒着看停靠火车的每一个窗口寻找我。那时没有手机，直到后来通过电话才确认了我的安全。

    我长到四岁多，外公外婆终于退休了，终于有人可以每天早早接我从幼儿园回家了。我转去了一家当地有名、离家较远的幼儿园，外公专门买了三轮车，每天风雨无阻地接送我上下幼儿园。那是快乐的时光，每天有老师夹道迎接小朋友们上学放学，还会给小朋友们发果丹皮等小零食。我和外婆会各坐三轮车的一边，快到院子门口，我会开心地跳下车......外公突然脑血栓，没人有时间跑那么远接送我了，我只有转去新的幼儿园。

    记得外公瘫痪前的某个晚上，我在自己家中睡得迷迷糊糊，隐约看见外公外婆分别站在床尾的一角，慈祥地微笑着看我。第二天问妈妈，说前一天晚上外公外婆确实来了。

    外公得了脑溢血，最坚强的人是外婆。外公的茶几上永远都会放有五香花生米，旧的一袋还没吃完，新的一袋已经买回来了; 麻片糖脆生生的很甜，也是不会断货的。基本每天都会买现打的豆浆，各种饼子吃食都是新鲜的。外公生活不能自理了，每天仍要别人搀着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蹭下楼梯、挪到院门口，坐在椅子上看车来车往，竟能一看就是半天。坐在客厅里就会看豫剧，听着听着在藤椅上睡着了，我看他睡着了，赶紧把频道调成我喜欢的动画片，突然他又醒了，一看不是豫剧，便做着按遥控器的手势，让我帮他找遥控器，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可我偏装作看不懂的样子，装作以为他要吃花生、拿来花生，他摆摆手，我又拿来烟灰缸...如此几次，他发现我是故意的，生气地长“哎”一声，拍大腿。外婆从厨房出来，见状说“把遥控器拿给你外公嘛”。我还总藏外公的遥控器，不让他听戏。很后悔那时的不懂事。

    外公越来越像小孩儿，吃饭时，专挑大肥肉，你不让他吃，他就生气地长“哎”。但是有一次，不知我又做了什么，妈妈生气地说了我，我拧着脖子不服气，坐在藤椅上的外公看了我一眼，突然没憋住似的噗嗤一笑。那一下，我有了被长辈无限包容的感觉，小小的心里特别温暖。

    后来我的生活离外公很远了，每次回去看他，他都表现出恍然大悟似的惊喜。

    那一次看他我已经研三了，那时他蜷缩在医院的病床上坐不起来了，看上去很微弱，很小。以前他是一米八多的大块头。我跟他说我马上要去工作了，可能会回到我以前生活的那个大城市了，他突然有了精神，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喜笑颜开，颤巍巍地从被子里伸出胳膊，冲我竖起了大拇指。又忽地，他大哭起来。那几乎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公哭泣。外婆也立马红了眼眶。现在想想，那么多年了，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还能支撑那么久，真的很坚强。

    那之后，外公似乎再也没有认出过我。

    外公生病后一直想再到北京看看天安门、到北京的大医院看看能不能有神医治病，让生活可以自理一些。他甚至想好了自己的腿脚如何登上绿皮火车的方法。但大家都当是笑谈，只有外婆一个人相信并且希望实现外公的这个梦想。外公年轻时候游山玩水过许多地方，但是生病后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座小城。

    以前看过一篇文章有一句话说:谢谢外公，你给了我妈妈。其实外公给我们的还有太多......外公也让我在童年时便见到了人生的无奈。如今也教我更加懂得珍惜眼前人，珍重生命的秋冬春夏。我仿佛看见外公又变回了高大的样子，慈祥地闭目微笑着，和他养的花花草草们一起，向着天空中光照射下来的地方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