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网上曝出恶性案件,一大波键盘侠就迅速集结,群情激昂地谴责——受害者(WTF?),给受害者叠加一个二次伤害。
穿那么少,不强奸你强奸谁?
看起来那么有钱,不抢你抢谁?
一点脑子都不长,不骗你骗谁?
这一招,学名叫做“受害者有罪论”,是天下最卑鄙最恶毒的武功,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影无形。
所谓“受害者有罪论”,是说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都是因为你自己的错,是你犯了罪。学过初中政治的同学应该知道,这种论调太片面、太静止、太形而上学,没有用全面的、发展的、辩证的唯物主义观点来看待问题。
但是这种错误的思维方式却是人类普遍都有的,而且根深蒂固,它来源于我们对世界的错误假设,即“公平世界谬误”(Just-world hypothesis)。这种理论认为,世界是完全公平的,灾难从不无故降临到人头上,只要行为得当就绝不会遭受不幸,因此受到伤害一定是因为受害者自己有错,也就是俗话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甚至圣经也记载过,门徒问耶稣说:“拉比,这人生来是瞎眼的,是谁犯了罪?是这人呢?是他父母呢?”
在理智的状态下,只要稍有现实感的人就不会同意这种假设,因为也有俗语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好人没好报这种事情,世上也不少见。但是在面对受害者时,有些人就不自觉地使用这套思维方式,这背后是对自己脆弱和无助的回避。
提出公平世界谬误理论的美国心理学家Melvin Lerner设计了一个实验,让参与者观察他人犯错遭受电击,他观察到,当参与者发现自己对他人遭受电击无能为力时,就开始贬低受害者,而且,受害者遭受电击的程度和参与者贬低受害者的程度成正比。Lerner认为,这是因为他人的受苦和自己的无助会挑战参与者心里通过“公平世界假设”建立起来的安全感和控制感。
为什么这一招“受害者有罪论”有如此杀伤力?因为你确实很难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件事不发生在别人身上,偏偏发生在你身上。
人在归因时总是倾向于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这就是防御性归因。当我们失败时,我们通过“外归因”来缓解心理压力,避免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保持和增强自信心;当我们成功时,我们通过“内归因”来荣耀自己,顺便也荣耀一下父母、母校、领导、上帝什么的;而别人成功时,我们通过“外归因”来缓解自己的挫败、羞辱和嫉妒,“他不过是运气好”“他是个富二代”……而别人失败时,我们又通过“内归因”,来维护自己的公平世界假设,“他这是活该”“他是罪有应得”“你看,我就没事”……
你看,你想要外归因来缓解心理压力,”受害者有罪论“却偏不让你外归因来缓解心理压力,不分青红皂白就定了你的罪,使你有苦难言,百口莫辩,五内俱焚。
而”受害者有罪论“者数量惊人,因为他们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我们的教育环境就是“受害者有罪论”的。以下这个场景你可能不陌生。小时候,你跟老师告状说小明打你,老师一般会问你:“小明为什么只打你不打别人呀?”你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你觉得老师在指责你,小明打你是你的错,因为小明没有打别人;小明既然打你,那就证明是你的错;而小明明明打你了,你居然觉得自己没有错,那就更是大错特错。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没有错,那你就去打小明,打到他不敢再打你为止。如果你不幸怎么都打不过小明,那就只好承认小明是对的,而你是错的。后来,你看到小强也被人打,你的第一反应就是,一定是小强的错。恭喜你,练成键盘侠第一式——”受害者有罪论“,一个崭新的键盘侠即将横空出世。
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或多或少也是“受害者有罪论”的受害者,同时,我们自己成了一个潜在的“受害者有罪论者”,并在特定的情境下表现出来。
聪明的你可能发现事情并不简单,既然自己也有过受害经历,就应该更加同情别的受害者才对呀,为什么会这样呢?简单地说,因为”我们不一样“(请自行脑补音乐……)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我们会同情受害者?那要看受害者的特征和我们的相似程度,越相似,越容易产生共情。比如,对于性暴力的女性受害者,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同情受害者,更少显示出谴责受害者的倾向。和受害者的相似会提醒自己受害的可能性。
但是,要心甘情愿地对一个受害者付出同情,而不引起自己的焦虑和无助,受害者必须是完美无瑕、完全无辜的——对完美受害者的期待由此诞生。尤其在性暴力案件中,受害者甚至常常自责,自我审查是否“完美受害者”。
完全公平的世界当然不存在,也没有一个完美的人,“完美受害者”只是一个幻觉,永远不会有人通过这种审查。“受害者有罪论者”在苛求受害者的同时,也根本不希望出现一个真正完美的受害者。即便有,他们也会把他钉上十字架,正如历史上已经发生过的一样。因为完美的受害者会彻底打破公平世界谬误,为了维持秩序感,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找到理由攻击受害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除了”受害者有罪论”,键盘侠还有一个绝招——“谁弱谁有理”,这一招进可“锄强扶弱”,退可明哲保身,常用于找不到明确“凶手”的社会弱势群体身上,从道义上甚至行动上声援他们,以达到”伸张正义“的目的。经常有键盘侠指名道姓要求XXX明星应该给XXX灾区或XXX绝症病人捐款多少多少。“受害者有罪论”和“谁弱谁有理”这两招看似水火不容,自相矛盾,其实一攻一守,一阴一阳,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来源都是同一个公平世界假设。
我们知道,不用人督促,很多明星平时都是热心慈善公益的,但是,根据公平世界理论,如果一个人不求回报地做善事,他就是在破坏世界的公平,因为如此一来,有些人就不劳而获,白白得了恩惠。所以,为了维护公平世界的假设,这个人做善事,一定是因为他平时做了太多亏心事,赚了很多不义之财,或者别有用心(虽然不排除假冒伪善的慈善家存在的可能性,但是在没有事实依据的情况下,不应该如此恶意揣测任何人做善事的动机,否则谁还敢做善事),他做慈善是应该的,是必须的,而且,为了帮他“赎罪”,为了“替天行道”,键盘侠就自告奋勇担当起了督促明星做善事的神圣职责,仿佛比亲自去做善事还要荣耀。
“谁弱谁有理”看似站在弱者这一边,其实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慷他人之慨,因为有些弱者找不到明确的施害者,于是那些素有慈善美名的明星,就成了替罪羊,仿佛这些都是明星造的孽,明星就是应该捐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谁叫你赚钱那么容易呢?
有此两招,一个键盘侠就练成了,从此纵横网络,无往不利。所谓“键盘侠”,只是我们给别人贴的一个标签,殊不知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键盘侠。在这个事件中,我攻击受害者;在那个事件中,我同情受害者;攻击或同情,并不代表道德水平,甚至也不一定代表共情水平,也许你只是看到了你和受害者的共同点,假如换了一个受害者,与你差异极大的,你就很难同情他,也会倾向于“受害者有罪论”。
很多人(其中不少以成功者自居)也以键盘侠的思维方式来批评键盘侠,所以自己也成了键盘侠而不自知。由此可知,键盘侠练的是魔功,会传染。成功者声称,键盘侠者,现实生活之Loser是也,心理阴暗灵魂扭曲,不足道也。确实,应该有很多键盘侠在现实中过得不好,但是这种批评键盘侠的思路本身跟“受害者有罪论”如出一辙,都是通过诉诸他人的劣势或不利处境来给定他人的罪。同理,通过诉诸自己的劣势或不利处境,也不足以替自己的错误言行辩护。不能以理服人,就诉诸他人的身份、地位、人品、动机等等。就拿身份来说,从来就没有一个身份是天生正义的,失败者不是,成功者也不是。以身份论事,说白一点,只是势利眼而已。
面对键盘侠,如何能够全身而退,并且避免自己也成为一个键盘侠?关键在于,对社会现实有清醒的认识,提高我们的共情力。
首先,要对世界有清醒的认识,勇敢地面对世界的现实。不要再一厢情愿地美化世界,不要再相信铺天盖地的鸡汤文给你灌输的”一切都是你内心的投射“”一切都要在你自己身上找原因“”你爱自己,全世界都会来爱你“”你对了,世界就对了“……以这种极端唯心唯我的错误哲学观点来看世界,极尽所能地回避现实、无视现实的方式,不是积极乐观,而是自欺欺人。这些温情脉脉的美丽面纱,这些斯文雅致的美妙言辞,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转眼便露出其狰狞丑恶的嘴脸。
面对黑暗并不必然使我们消极悲观厌世,相反,一个人如果连勇于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有,何来改变世界的力量?罗曼·罗兰有句名言:“真正的英雄主义只有一种,那就是在认清这个世界的真相,依然热爱它。”
其次,要想提高自己的共情能力,要多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相似或共通之处。人毕竟是人,虽然有时候有些人真的不是人,至少起初,每个人都是人,最终也还是人。这是一个高扬个性,释放天性的时代,从幼儿园开始,到处都有人教导我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越觉得自己是独特的,就越难与别人产生共情,他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视他人为地狱,从而也就生活在自己的地狱里。一个人越能在别人身上找到共同点,越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与众不同的人,越能同情别人,就越能活出一个真实的人样,活在一个真实的人间。这个人间,多一个有共情力的人,就多一份温暖,多一份善意。愿你我都能成为有共情力的人,这是我们每个人所能回馈给世界的最简单、也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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