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农村的孩子，从小就和田野、山林为伴，和清风、明月相识，和牛群、镰刀为伍。那时，风吹过树林，能听到沁人心脾的清凉；傍晚，当木房子的顶上冒出了青烟，就会传来大人们响彻整个寨子的吆喝声，叫在外面玩耍的孩子回去吃饭，还有木房子的门窗摆动的撞击声，伙伴们的吵闹争执，这些跳动的音符，永远能唤醒我对美好的想象。
记忆里的粑粑槽
在对美好的想象中，还有一样东西永久地存在那里——粑粑槽。粑粑槽，就是用来制造糯米粑粑的工具，由木槽和木槌组成。
小时候，除了过年，平日里大家都不吃糯米粑粑，于是，粑粑槽就成了过年时家里的稀客。由于整个寨子里只有一个粑粑槽，所以，大年初一那天一大早，人们就开始了一个幸福的仪式——扛粑粑槽。粑粑槽被从这家转移到那家，蓄势了一整年的寨子，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木槽较沉，一般由大人来扛，木槌较轻，我们小孩子都抢着去扛，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踉踉跄跄，引来大人们的嬉笑，但是，我们也是笑着的，因为我们是这个神圣仪式的参与者，我们亲手打开了新年的欢乐，小小的心灵充满了自豪感。
将煮熟的糯米倒进粑粑槽，大人们便高高抡起木槌，用力地砸进槽里，他们每抡一下就会发出一声呼喝，直到将糯米完全捣碎后形成一团香黏的糯米糕。
木槌敲击在木槽里发出清脆的咚咚声，节律规整，高低起伏，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视，只有录音机，我觉得，这响声比磁带里的所有歌曲都令人愉悦。将做好的糯米粑粑蘸上厚厚一层芝麻酱，咬一大口新年的快乐，满嘴都是黏牙的甜蜜和喷香。
年夜饭后，奶奶总会给一家人讲故事，那是关于粑粑槽的故事：你爷爷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将一根一百多斤的树干背回来，才挖出了这个粑粑槽，它的年纪啊，比你们大几轮哩。每一次过年，全寨人都在用它，都数不清过了几个年了。她每次说完还不忘骂爷爷憨头憨脑，有一膀子力气就冲得不行，虽然这样，但奶奶脸上却总是带着笑容。那时，爷爷奶奶是我心目中的最伟大的人，因为他们微微弓起的肩背，能轻易背上百来斤的重量，而爷爷奶奶心中最伟大的人，应该是每每提到就喜笑颜开的毛主席了吧。
出走的距离
我七岁那年，村里的小学突然宣布，上学不用交书费学费了，于是，很多跟我一样本来上不起学的孩子，都涌进了学校。
那时，我便听到了一句话：“看看我们眼前的大山，一座接着一座横着，像是锁链一般，将我们困在这里，所以，孩子们，要走出大山啊！”
我父母都去外地打工了，只有爷爷奶奶照顾我。上学的一天，早上起一大早，吃了奶奶做的炒饭，那时候的炒饭没有鸡蛋，鸡蛋是要拿去卖的，换钱给我买文具，还有买布匹做鞋；中午放学，走过一座摇摇晃晃的木桥，走半个小时小路回家吃饭，再赶回学校上课。小学六年，我成了走木板桥的老手，无论它怎么晃荡，我就是能走得很稳。
初中开始，我便是寄宿求学了，家，成了远方的风景。
有三年，我懵懵懂懂，青春悸动不已，遇到了形形色色的诗酒人生；还有三年，我拿着一纸通知书，从贫穷的小山村，挤进我眼中繁华的大城市，可是，在这里我慢慢发现，我依然扎着贫穷的根，那些眼前的横流物欲、莺歌燕舞，狠狠地压迫着我，想将我挤出这个世界。当我真的成了这座城市的旁观者，才发现，我周围还是连绵的大山。
我眼中的色彩多了，就对家里过年时的喜庆红色不甚敏感了，甚至，我不再争着参与大年初一那一场神圣的仪式——扛粑粑槽。我盯着眼前的大山，坐在千篇一律的绿色里，憧憬着被大山阻隔了的五光十色。
“去沿海地区吧。”老人说，“听说沿海没有大山，那里的大山早被国家铲平了。”
于是，我出走的距离，近乎于遗忘。
消失的粑粑槽
在沿海城市这几年，最是奇幻。
这几年间，父母打工的工资翻了几番，于是我能买得起智能手机，从最初的中兴、小米，到华为，智能机更新迭代的速度令人目不暇接，却也始终是平民价格。我还分期付款配了一台电脑，这放在十年前，可是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毕竟，那时的录音机在我眼中，已经是不得了的东西了。
我已经走出了大山了，可是，这时，那句“走出大山”变成了“要赚大钱”。
有钱的好处，彷佛显而易见，就连空气中都充斥着金钱带来的浓香。
这城市太繁华了，短短几年时间，它就在金钱的粉饰下，越发绚丽动人，它每分每秒，都在将金钱化作奔流的血液，生生不息；这社会太迷人了，网络从2G茁壮成长到5G！物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跟着时代走，数不清的伟大利民强国工程，像是变魔法一般，猛然扯开了黑布，露出了雄伟的真容；人们的双脚被轮胎代替，目之所及的风景被胶片留住；只需动动手指，就能在网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看到诗意的远方；只需带上手机，就能完成购物、乘车、饮食、联络等所有活动。总之，这是一个新生的时代，这是一种新生的生活方式，这就是迅速强大起来的中国！
我浸泡在这高楼大厦之中，差点忘了那个来时的小山村。
第一年新年，我坐高铁回家，到市里面转车，大多数都是坐黑车，一路上山路弯弯绕绕，忘了晕车吐了多少回，折腾了五六个小时才到镇上，还要在镇上转一次车，繁琐得让我几近麻木了。
第二年新年，还是坐高铁到市里，但是，不用多次转车了，听说有一条高速路开通了，我只需要三个小时车程就到家了。
第三年的时候，我到市里，便收到了家里几个年轻人的信息：“我开车去接你吧”。
一条平整宽阔的水泥路，像丝带一般，弯弯曲曲地流进了寨子里。入夜，路旁的太阳能路灯亮起来，呼应着时不时匆匆路过的车灯。
“咚咚咚”。
大年初一，在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后，传来了一阵阵敲击声，这敲击声在我脑海中掀起了巨浪，我猛然意识到，是有人在用粑粑槽！
“现在几个小钱就能买一堆糯米粑粑，为什么还要自己打？”我问道。
“那些机器做的没有自家做的好吃。”他脸上洋溢着自信，“不过，现在也没几个人愿意用粑粑槽了，费劲。”
是的，粑粑槽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我看着那些跟我扛木槌时一个年纪的小孩，不是在用手机玩游戏，就是在看电视，他们不会对“扛木槌”这件事，赋予一丝欣喜的情愫，或者，他们甚至没有听说过“扛粑粑槽”这个神圣的仪式。
粑粑槽在我心中消失了好几年，现在，它出现了，却也是永远消失了。
赤子归期应有期
常年住在城市中，我的皮肤不复农村时的粗糙、黝黑，个头也越来越高，超过了村里的每一个人。但是，电话视频里，奶奶的脸越来越苍老，在高清摄像头的无情暴露中，她的脸像一块满是褶皱的黑泥块；父母永远在念叨着那些在我小时候念叨的话，彷佛我从来没有长大，只是，他们的语气越来越颤抖，可能是察觉到与聚少离多的儿子产生了陌生感的不安，可能是工作的压力让他们身体疲惫了，也可能是想念的辛酸。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间的繁华……”这句歌词是我出走时的目的和潇洒，但是，在看过繁华之后，猛然发现，繁华再重，重不过家人的一缕白发；大厦再坚固，不如那给我温暖，无条件包容我的港湾让我心安。归来，才是出走的目的，家，才是出走的终点。
一路，半是出发，半是归程，那归程，便是沿着修到家门口的水泥大路，沿着“精准扶贫”的高大立牌，沿着“封山育林”留下的那一片灿烂的绿色，回到那个空气清新、阳光灿烂的幸福中去。
现在，家乡的一切都很便利，人们富裕了，网络覆盖了，物资丰富了，我还远在他乡，看着家乡人发的朋友圈，那一张张碧水蓝天，便是我对远方的所有幻想。
“天门半锁山河露，黄土三番赤子归。”我看着家乡的风景，暗暗承诺。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
“咚咚咚”。
粑粑槽还在发出声响，却也慢慢淹没在车辆的轰鸣和电视的嘈杂声中。
自己用粑粑槽做的糯米粑粑，为什么会比那些用机器做的好吃呢？要知道，它们用的原料都一样、机械加工方式也是大同小异的。
我发现，爷爷奶奶那一辈的老人，现在都是吃着白米饭的，但是，他们经常会做苞谷饭吃，还说苞谷饭比白米饭好吃，这让我们这些对苞谷饭难以下咽的年轻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才了解到，他们吃苞谷饭，不是因为苞谷饭真的比白米饭好吃，他们的年代就是吃苞谷饭过来的，他们身体里流着艰苦奋斗的血液，白米饭对他们来说太软糯了，而苞谷饭，就是他们回忆过去，找到过去那种令自己心安的精神力量的途径。
自己用粑粑槽做糯米粑粑也是一个道理，只是那一辈的人，在回忆，在寻找那时候亲手挣来的、单纯的幸福而已。
我不指望下一代人还能将粑粑槽继承下去，因为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时代使命，它永远地，被留在了昨天，成为了我们这一代的故事，而下一代，有他们自己的新的故事。
“我来打两下吧。”我接过木槌，脸上绽放了笑容。
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坐在一片灿烂的绿色中，清风还在，树林长青，蓝天依旧，蝉鸣不改，只是少了木门窗的吱呀声，多了汽车的轰鸣声；少了大山组成的锁链，多了被魔法棒一点，变化的金山银山。此时，我便是坐在了我梦寐以求的远方。
此时，伟大的时代将接力棒交给了每一个青年，我们有过故事，我们也将创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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粑粑槽的故事|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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