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玉书老太很出名是我接了个入院中心的电话之后，那头很熟练的方言“你们13收了个叫‘岑虐索’啊。”然后挂了电话留我一脸懵逼，我复述了一遍“岑虐索？咋写啊”，旁边的几个老师难掩笑意：“啊，知道知道，老病人，陈玉书！那个出名老太太。”
我其实没概念，刚来科室，就算是老病人对我而言也是新病人。刚好手头上忙的不可开交，我有个数就好了，接着忙去了。
下午挺晚了，有名的玉书来了。是个很矮小的老太，很精干的提着大包小包，一个人来到护士站，“我人来了啊。”然后就想转身找病房。我叫住她，让她称个体重和身高。她头一抬，有点不愿意，“我老买主了啦，老买主了嗷，还要称啊，都知道的你们嗷。”“是是是，流程还是要走。”我接道，心想老病人就是不好配合。这时候之前管她的责任护士过来见到她，很激动的拉住她“哎哟，虐索啊，气色噶好啦现在！最近吃的很好啊！胖勒！胖了十斤有的！十斤肯定有的嗷？”玉书老太突然有点害羞，摆摆手道：“没有没有，一直这样。真的啊？没有的没有的。”说完自己很熟练的找到病房进去了。留下几个护士继续笑。
医嘱开了血气分析，我就过去想给她抽血。刚进病房，在门口撞上端着脸盆肩上挂着毛巾的玉书老太。
我说，“抽个动脉血，等下再去洗澡好了。”
“那不行的那不行的，住院了当然要先洗澡弄干净，弄完再抽。”说着她就要走。
“这个需要马上抽，很快的，抽完按个10分钟你就去就好，到时候也没别的事情你慢慢弄。”
“个要先洗澡的，那你给我抽血弄到什么时候去，个不行的。你晚点来。”
“阿婆，你今天来的就有点晚，我们抽一下很快的，不然等下我们要交班了你也要吃饭了。再说医生急着等结果。”
她不动。直到我老师在护士站遥远的声音传来：“陈玉书，医生说必须马上要看结果的，先抽血！”僵持了一会，她悻悻坐到床上，向我伸出手。抽完血我抬头，这才发现她的床上医院床单上又铺了一层自己的床单，和我奶奶的类似，大红大花的。枕头套上了竹席，床头桌放满了生活用品，床下都是脸盆之类。像极了自己的家，医院的严肃气息瞬间全无。我刚想阻止，老师走进来对我无奈一笑，摇摇头。
后来下班了，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已经都收拾完了，在走廊晃来晃去，眼巴巴等着食堂卖饭的阿姨的推车。
没有人来陪她。
今天上班的时候去给她输液，她刚好梳完头发。带水的梳子把头发梳的根根分明，有点像用了摩丝，配上两个大夹子，玉书老太看起来很有精气神。新病人需要打留置针，我简单解释完，询问她打哪只手。她意思无所谓，我想一般病人都喜欢左手输液，于是绑了压脉带开始寻找静脉。拍了两下我感慨道：“阿婆你这静脉有点难找。”（做过化疗的病人静脉都不太好）这时我老师进来，她转而坐起，对我摆摆手，“你不行的你叫你那个老师过来。”说着直指我老师。我也坦然，叫了老师过来。结果我老师刚走到床前，她的嗓门立马大起来：“打哪只手都不知道的啦她。不行的，说是一定要你来的。手抖抖跟我说她打不进的啦。个我不能白白多挨一针的。”
我有点错愕，努了努嘴没说话。打完针出来的时候老师心累的笑笑，告诉我是很能说的老婆子，叫我习惯不要放心上。
过了一会，我去病房给她发特检单，并告知做增强CT一定要有儿女陪同。她急着嗓子说：“怎么啦！我一个人可以的，他们不来的！你们给我叫辆平车就好的！”我耐心解释平车只给不能行走的患者使用，不然有点浪费资源。
这时，隔壁床的家属调侃道，“你不是刚拆迁拿了200万啊，那你请个保姆就好了。每天照顾你。”
“哦哟！那怎么行，那太贵了，弄不好的我跟你说，拎不清的！”玉书老太有点较真。
“那你老太公走了没办法啊。呀，个你老太公50万拿到手就死翘翘啊，个是可怜相的，没得享福。”
“那没办法，我老太公也不是高兴死的，本来毛病就在那里的。那我啦，一个人也没事的。”
“那你小孩子来一个要陪的，一个人不方便的，他们做这个检查一定要家属的。”
“对对对，你打个电话给儿子或者女儿，来一个就好。”我连忙插话。
“不用打的，他们很忙的啦，你给我平车叫一辆，我直接过去。”
“这些彩超和CT都是要提前预约的，所以我叫你家属过来上午先去预约。这个明确规定的。”
“那你给我推平车的人叫过来，我让他给我排队。”
“不是排队，是预约，不是排到你就能做了。你要给家属打电话，你看，你不是有手机。”
“我，我电话不知道的啦。我不打，不用打的。”
“那等你孩子过来看你了再说好了，也没有那么急，最好么尽快。”
“他们不来的说过了。我给你50块，你给我去排队。”
“阿婆，我要上班的。我不可能给你排队的。”说完，我走出病房。要不是手脏，真想揉揉太阳穴，头疼。
后来我们自行联系上了她的女儿，女儿答应下午过来。我们过去告知玉书老太，她有点懵：“你们联系我哪个女儿啊？他有空啊？哪个女儿你说清楚嘛，他们没空的。”我有点苦涩，“我也不知道哪个女儿，反正下午会来的。”她咧了咧嘴，露出没有牙齿的口腔。
又过了会，女儿说儿子会来的，下午2：30。我们再次通知。她连忙说好的好的。就消失在病房。
直到11点的时候，她按住要交班的我，质问我，卖推车午餐的食堂阿姨来过了没。我告诉她10：30多就来了。她一皱眉，大叫不好。“怎么来的这么早的！你怎么不跟我说的！”她捏着10块钱纸币对我瞪眼。我只能沉默，看着她愤愤回病房，碎碎念“个我中饭怎么办，那现在好了，要下去买了，啧啧哦哟，电梯也不会乘的。”
我突然想起来她不会乘电梯，上次下去还是护士长亲自护送到电梯口并按好楼层的。
午休起来外面磅礴大雨。我还是照常上班。想着玉书老太要去做检查，也就一袋液体，就第一个要给她挂上。她急着跟我争辩：“不行的！那等会我儿子来了怎么办？那挂着太麻烦了，那不行，那还要等，我这个人等不了的。我弄弄好尽快，我儿子也很忙的。”我解释：“100ml的液体30分钟足够了，而且外面雨超级大，儿子不一定30准时到的。再说到了我立马给你封管一点不耽误。”好说歹说，给她先上了液体。
20分钟不到，她就按铃了。看破她自己调快滴速的事实，我默默走开。她也跟着我来到走廊，紧紧盯着墙上的钟。
长针一到6，她就趴上来，问我：“是不是还没来？来了没？”2、3分钟一问，我只能安慰雨很大，不要急，让她回病房休息。可她走到病房门口又兜回来，遥遥望着墙上的钟。
14:53的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催促我一定要打电话问问。无奈之下也是有点担心，我给她儿子打电话，却被告知发大水了出不来，要给我100块，让我随便找人陪玉书老太去。我又好气又好笑，严肃通知必须有家属陪同，对方这才答应明天早上8点女儿会来病房。
挂下电话刚想跟玉书老太说声，她早就听见了回头进了病房。
我站了会，听到病房大声讲关于她200拆迁费的事情。身边的护士小声说：“有钱也没有用，她早就被阿姨们拉入黑名单。阿姨也看人。”因为早上已经叫了平车，平车大叔过来推她去做了无需家属陪同的心脏彩超。玉书老太把检查单折的很小，和纸币一起，藏在很深的口袋里。目送她走的时候，她两手紧紧抓着平车的床栏，头侧着，不知道在看雨还是听雨。
17:00我们要交班了，她已经检查回来。早早的拿着碗捏着纸币靠在病房门口，望着走廊尽头。17:03食堂阿姨推着晚饭来了，她马上冲上去抢好菜，又恢复了以往的精神气。
17：20床旁交班，她自己在桌上吃饭。隔壁床问她还有牙齿吗。她含着饭说没有。
“那你用什么吃？”
“牙肉啊。”
“能吃吗，肉不能吃了吧。”
“可以，怎么不可以。肉？我本来也不要吃，够了够了。挺好的，我身体很好的。”
17:31我下班了，关电脑的时候我又重新瞄了一眼她的信息。82岁，肺恶性肿瘤。
明天我还要见到她。应该还能见到她的很忙的女儿。吧。
等餐车的玉书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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