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这次是颜回来请教孔子。他说有个叫孟孙才的人,自己的母亲去世了,他哭泣时却没有眼泪鼻涕,内心也没有沉痛的哀伤。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在国境之内有着“善居丧”的名声。颜回一直对这件事感到困惑。
来看孔子怎么解答。
他说孟孙氏“尽之矣”。这个孟孙才已经尽到丧礼之“实”,甚至于超出了世俗对于丧礼的认知。古人讲究父母过世,要守孝三年,还有“庐墓”等等的举动。尽管孟孙才没有在丧礼的形式上和世俗一样,但为了避免舆论的批判,他也表现出了哀戚。所以说他“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
孟孙才“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世上,又为什么会死,对于觉悟的人来讲,生死只是一场短暂的变化。这个世间甚至包括天地,没有不在变化的事物。当我们觉悟了宇宙人生的真相,也就不会贪生怕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因为我们找回了真正的自己,这个“真吾”是常乐我净的。
我的这副躯体随着大化变来变去,不论是变成什么,都没有必要太过在意。“以待其所不知之化”,把我变成什么,我都很欢喜,庄子就是这么乐天,享受生命,拥抱自己,和命运和解,而不需要去抵触、抗拒。
身形是四大假合之物,会变化不定,但有谁知道有个不变的真吾?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个身体外表上看,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其实细胞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停地分裂、衰老、死亡,直到发脱齿落,才惊叹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西方哲学家曾经说过一句话:“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水在流淌,世间法都是如此变动不居。
孔子告诉颜回,他说我们师生都还大梦未觉。
“彼有骇形而无损心”说的是孟孙才。虽然形体的衰老变化很让人惊骇,但真心自性是如如不动。“有旦宅而无情死”,身体仿佛一座宅院,真吾寄住在里面。房子年久失修,一旦坏掉了,“主人”就搬家了。
孟孙氏是个觉者,"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亲人离世,哭泣哀伤是人的天性,是自然的。但是孟孙才没有悲伤过度,以至于“哀毁骨立”,没有被情绪控制。
“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人们表达七情六欲,都是“吾”使之然。那么这个“吾”是谁?当然不是“真吾”,而是“我执”、“我见”。
比如我们在梦里,梦见自己化成飞鸟,翱翔长空。梦见自己是条鱼,潜游水底。梦醒之时,鱼在哪里?鸟在哪里?我又在哪里?
“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说这番话的人,到底是清醒的,还是在讲梦话?庄子在此地是要我们体认我们的真吾,只有找到了真吾,才能“ 入于寥天一 ”,也就是回归一真法界。
“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当我们感觉到十分惬意,不必非要笑出来,当我们发笑的时候,也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最大的悲哀,是强迫着人哭,强迫人笑。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口不对心,在人前装模作样。
“安排而去化”,安于造化的安排,随顺自然,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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