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贫女
陆朝恩在佛堂中低声祝祷完毕,然后缓缓起身。他身后的陆阿四却一直乖乖伏首,不敢起身。
“给祖妣进香。”陆朝恩说道。
陆阿四只是磕头,他已然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他慢慢起身,强自镇定的举着柱香到牌位前,恭敬的点燃,又恭敬的上的香炉中,便在方才陆朝恩所上香的侧后。
“磕头,认祖。”
陆阿四听得陆朝恩吩咐,不敢犹豫,便就再次跪倒磕头。
“你既做了咱家义子,便要知晓来历。”陆朝恩看向陆阿四讲到,“咱家也是苦出身。你祖母陆氏便是贫家女,在东家做工受苦,反被少东家欺负。这才有了咱家,但咱家姓陆。你可明白?”
“小人……孩儿明白。”陆阿四点点头,“陆家人恩怨分明,那少东家亏待了义父和祖母,咱们便不认他。”
“呵呵。你啊。”陆朝恩笑着摇摇头。
陆阿四不知自己答的是否合意,一时低头不敢说话。
“咱家渐渐长大,不过并不称人心意,总是被少东家教训,阿娘,也就是你祖母护着几次,但到底是个瘦弱的,有一次被打的狠了,就再没救过来。”
“这……”陆阿四有些紧张的看着陆朝恩,“义父莫要引动心事。”
“不碍得,已经十几年啦。泪水再也没有了。”陆朝恩笑道,“那少东家没几年也见了阎王,如今应该在某层地狱中煎熬着。”
“呃,是。”陆阿四特别怕陆朝恩这样笑,总要有人倒霉的。
“但他死了,还有他儿子逍遥,小时被人说是天资聪颖,稍长又被推荐去名院任教。咱家就不成了,那少东家一死,便被赶了出来。跟着几个人厮混,总不得法,最后惹了麻烦,只好入宫做事。反正都是做人奴婢,给官家做,总好过给那些人面兽心的士绅做。”
“阿爹也是苦出身,在河工上救人,反倒溺了水。俺娘便说,一天能做四亩地的好汉又怎样,还不是让天收了。田家反倒来催佃催债,真真气煞个人。”陆阿四感同身受的说着自家的委屈,希望能让义父释怀。
陆朝恩点点头说道:“你家里不容易。不过今后,便得算咱家义子了,说话上不要忘了分寸。”
“是,孩儿记住了。”
“咱家进宫后,因为识些文字,运道又不差,如今领着进奏司都监的差遣,你是知晓的。”
“嗯。”陆阿四点头应道。
“内职与外职不同,咱家如今只是做到入内内侍省押班,带着内常侍的加衔,高不成低不就,算得仅保其身。宫里也很有几个对头。这次收你做义子,你也有不少风险。若是有心反悔,现在说来,我们便就算了。反正外人不知,你是不吃亏的。”
“不。孩儿自小就没有爹爹,只赖娘老子和长兄扶持。年少无知,险些被人打死,全蒙恩公相救。便是书里讲的再生父母。便是恩公不收俺做义子,俺也要侍奉恩公始终的,这全是孩儿本分,无关几许对头。孩儿虽不通武艺,但总有一副六尺躯,能为义父挡得刀剑。”陆阿四说着说着,站了起来,后来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打打杀杀并非上策。”陆朝恩收起笑容,“咱家既做到内常侍,收一个养子是官家许过的。只是不比那些攀亲带故、叔侄相继的寺人门第。咱家是个零蹦,看你这孩子喜欢,便就收下来。你既愿意,我们便算做一场缘分,务要善始善终。”
“善始善终,一定善始善终。”陆阿四应道。
“你这名字便要改过,什么陆阿四、陆有泉,听起来不爽利。”
“哦。”陆阿四有些莫名的应道,心说之前你还说俺陆有泉这名字招财来着。
“明日去开封府和内侍省更过牒谱,便叫陆承义吧。”陆朝恩想了想说道。
“哦。”陆阿四还是有些懵,除了“陆”字,他全无把握。
“咱家收你做义子,总要给份见面礼。”陆朝恩认真的说着,不容拒绝,“咱家保你一个出身,今后你也算是有了正经差事。或者去开封府,或者去三衙。这却是料不准的。但去了便要吃苦头,否则便就脱了公服滚回来!”
“是。孩儿一定用心当差,不让折了义父脸面。”
“好做。”
左昌荣午后回到府邸,两个新募的仆役很是殷勤。只是一口的河东话,左昌荣听懂的不多,他敷衍两句,嘱咐两人勿要人打扰他,便就独自去了书房。
书房里很是简洁,一个满满当当的书柜,柜门上的象牙雕饰已然残缺不全,颇有些秋风疏影的寂寥。再看那书桌,只是平平放好,上面文房四宝一概没有,只余两部历书横在那里耍威风,四周没什么摆设珍玩,只是秃秃的架子,很有四大皆空的觉悟。
左昌荣倒没有心思体悟,只是来回踱步,心里想着今日苏博山在刘家酒楼所讲的“趣闻”。果真是天意吗?
陕国公已故,骆君安丁忧,韩延守于天官位上亦只得自保,自是顾不到自己。苏博山所言“枢要尽南人”十中七八,如今都省也好,枢院也罢,都是南人主持,若不是苏博山“力挽狂澜”将章叡阻击,右丞相之位也要由南人把持。
这天象所警,究竟如何。左昌荣是不晓得的,也不想晓得。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对这些事情是敬而远之的态度,但如今关切到他能不能“沉冤得雪”,能不能东山再起,他便失了方寸。本能的认为其中颇有不妥,但又忍不住想要附和:自己一介寒士,没有什么门第襄助,东山再起实在难于上青天。
他既蒙苏博山相救,都省甚至为此改易前旨,无论如何,陶吴公是不会信他了,就算是韩延守也未必不怀疑自己的立场。况且苏博山已然说的明白,便就在两日内发动。留给自己的余地不大。
左昌荣停住脚步,顺手从桌上拿起一部历书,翻到了九月,又一页页往前翻去。
“八月廿八,宜捕捉、田猎,八月廿七,……诸事不宜。诸事不宜,那想来就是后日发动了。”左昌荣自言自语道,“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陶与孝恭敬的到了后宅的小书房。原本这里他已经十几年未来过,他总觉得父亲偏心,只许八哥来此。两刻钟后却再没这种想法,秋高气爽的时节,他跪在地上浑身冒汗。
“你很有些聪明。”陶建丰气定神闲的说道,手里来回摩挲着一把龙泉宝剑。
这正是陶八郎陶与仁的遗物。西夏使节得知陶与仁身份后,并没有奇货可居,反倒相当敬重,先派人快马将陶与仁一干遗物送还,并保证将陶与仁尸骨收全,尽早归还。遗物中便有这把龙泉剑。
陶与孝却是丝毫没有在富商巨贾面前的从容和衙内风度,此时已经抖动肥躯,匍匐在地。一句话也不敢说。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他都怕父亲一剑斩了他。大义灭亲,对他爹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过的坎儿——尤其是八哥已经没了。这几个月他总觉得父亲看什么都没有笑意,只是勉力维持自己风度。
“大哥不守本分,被我束在枫园里。你倒是很有胆魄。这把剑你来试试。”
“不敢。不敢。”陶与孝慌忙求饶,连着磕头。
“陶衙内有什么不敢的么?”陶建丰说完,便将宝剑倒转,蹲下身来,递到陶与孝面前。
“不敢,阿爹,孩儿真的不敢。再也不敢。”
“求饶自来无用。”陶建丰厌恶的说道,“泣涕更是无能。”
“把剑接过去。”
陶建丰的话不容拒绝。陶与孝接过了龙泉剑。
“阿爹,阿爹。孩儿真的不敢了啊。”
“你和章伯通倒是臭味相投,很喜欢尼姑庵是么?喜欢礼佛不要紧。为父成全你。”
“阿爹,孩儿错了,孩儿错了。看在阿娘的面上……”
“试剑!”
“孩儿……”
“试剑!”
“啊——”
“相公,范副枢来了。”陶六的声音传入小书房内。
“嗯。先让他到偏厅去稍歇,再去叫赵医丞来一趟。”陶建丰站起身说道。
“是。”
陶六渐渐走远,陶建丰才看向陶与孝说道:“知道痛就好。明日便去了结因果,若是后日还有钱粮等弊案瓜葛,便就帮你清净六根,送到太平兴国寺去参禅。”
痛的快晕过去的陶与孝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颤抖着点头。
陶建丰离开小书房,往偏厅而去。
“相公。”范处圭当先行礼。
“鉴秋来啦,快坐。”
“相公,可是受伤了?”
“嗯?”陶建丰一愣,顺着范处圭目光看去,却是自己袍脚处有几处血渍。
“哦。”陶建丰回道,“不碍得。原是教训孽子,想要清理门户。不料岁月不饶人,竟是心慈手软了。见笑,见笑。”
范处圭连忙说道:“陶公勿要自责。子弟各有性情,原不必陶公一一管束。只是树大招风,总有奸人侧其间,还需给衙内自新的机会。”
“鉴秋厚道君子。”陶建丰说完便和范处圭分别落座,“留他一条性命,已是邀天之幸。章伯通听说丑事一箩筐,孙宝应怒气勃发要定斩立决,只是朱尚愚那里拦住,多半会改作斩监候。”
“法司周旋,总有拖延余地,到时一过秋决时节,官家不会真个勾决。且章家是宰相门庭,总要留些体面。”
陶建丰点点头,笑道:“这是自然。斩监候只为打落章家脸面,以后便难抬起头来。福建人一时名声大坏,只怕不少学子今科要吃大亏。苏博山这是敲山震虎呢,之前小瞧了他。”
“震虎?”范处圭看了眼陶建丰说道。
“不错。想来最近就要对某动手了。因此特意找来鉴秋,安排余事。某这宰相做不久了。”
“这从何说起。”范处圭连忙起身说道。
“坐。”陶建丰的话不容拒绝。
范处圭便又重新坐回。
“前日左昌荣已经放还,这是苏博山的手尾。也有人和老夫说,节前在刘家酒楼见过苏博山与钦天监司算吃酒。这第三把火,想来是要从天文数术下手。”
“既如此,不若某去钦天监走一趟。某掌工部时,与几个少监、郎中有些交情。再者,子清军器监出身,也与钦天监很有交道。我等一起发力,总可以将那司算动摇。至少也可打草惊蛇,让苏博山有所收敛。”
“不必。”陶建丰摆了摆手,“我们江南人,最识时务。子清亦是其中翘楚。”
“这……”
“且听某讲完。”
“是。”
“明日某便会上章请辞。到时鉴秋不要做意气之争。张忠元之事,交到你手里原是一条退路,如今正好用得上,也算是天意。这事你不要做清高,老实认下这个功劳,不要被人撵出朝堂。你不要多虑,谢常山那里某已附信讲清。他虽是北人,却对我等没有什么成见,是个能成事的。你在枢府,与他好生照应。”
“是。”
“一些手段,某就不讲了。总而言之,某虽失脚,却不会让苏博山得益,他只合给人作嫁衣裳。鉴秋不必听人讲求,便只推举骆寿阳出任右丞相便是。”
“可是……”
“夺情旨意自上出,你只是荐举贤良罢了。骆寿阳在河东很是了得,募得几万河东兵,救灾也得利,西京那里已经来报,说是来自河东的难民已经开始返回家乡了。地方上于他很服气,想来你管工部时的故旧没有少出力,张子玉倒是留了一桩好因果给你。今次你举荐他,两下交情便更深几分,好好珍惜。他有兵,你有将,互通有无,才能长久交往下去。”
“张忠元?”
“不错。如今兵事乃国家首要,军功之重,前次封赏已可见一斑。苏博山或者能扳倒章叡甚至扳倒老朽,但想扳倒三衙军将,两府率臣,便就难如登天。这也是慈圣把三衙军将交给枢府查处的原因。可惜司马文淳护短,不想牵扯出枢府僚吏,三衙那里查的马虎。上眷不可恃,否则便是人臣大忌。你不要学他,有张忠元在,好好练兵要紧。”
“嗯。只是陶公所言若成真,鉴秋以为还是韩临漳更可能做到右丞相。”
“他不成的。论财计本领,他不如骆寿阳;论性情资历,他亦不如骆寿阳;唯有门第胜之。哦,慈圣倒是一般的嫌恶他们。可是官家却信任骆寿阳多些。”
“相公所托,鉴秋不敢或忘。”范处圭起身作揖道。
他重新坐好,有些可惜的说道:“然陶公自律太过。衙内虽与章伯通有涉,但汾水之事尚在,苏修仁也不会贸然而动。某以为,天文数术之事,总可周旋讲求。不必直接上章求退,毕竟正是多事之秋。”
“不成的,不成的。”陶建丰惨笑道,“兰州失守,西贼屠掠十数万百姓。某愧见王梓公啊。”
范处圭闻言一愣,欲言又止,终究默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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