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 三 集贤苑学宫
午后屋外的雨势渐大，隐隐雷声不断，雨水打在庭院中的芒果树和樟树上，顺着瓦片从屋檐成排滴落，房两侧的排水沟瞬间就满了。 贺原换上了太学生时期的常服，趿了一双方头硬底鞋，头饰却没有换，这也是最受集贤苑青年官员欢迎的穿戴，这套打扮既象征着出身等级和殷实的家境，，独树一帜的头饰又能把他跟其它学生区分开来，给每个和他打交道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只要稳妥谨慎一点，前面的路就没有什么障碍了。”他每次都如此提醒自己。
在大宋南方内陆，到了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但是在海外的麻逸，因为热带地区的原因，这个季节反而是有些阴冷，这也给官僚们减少了很多着装的麻烦，因为在东雍都城这个地方，虽然从上到下都崇尚方便实用，又喜华丽张扬，但是毕竟常常要参见上官甚至面见陛下殿下，南海流行的一口钟短褂或是南蛮羽衣毕竟是会让人尴尬甚至断送前程的，曾经就有两个本地土著官因为战后参见先烈王穿的是不合规制的酋长豹皮短甲而被金城侯斩首，其它因为参上之时穿短褂或奇装异服而被贬斥的官员更是不知凡几。
但今年这个时候，台风和暴雨尤其多，既广府人士所谓的“黑雨”。从去年冬腊月以来，各家的棉被就没收过，只有前几日春末返潮天气过后出了几天太阳，各家依惯例要抓紧时间在室内晾晒衣物被服，官宦人家室内堂屋房梁高大，宫内则更是燃起炭
火熏烤。 每年这个低温季节要持续到农历五月份，遇到黑雨台风较多的年份，甚至能持续到六月中旬，而大宋南方境内，在三月就已经是赤日炎炎了。
黑雨来时乌云满覆，白昼如同黑夜，唐代韩偓 《江行》诗曾有云：“浪蹙青山江北岸，云合黑雨日西边。”此时虽然应该是日头正午，但是这昏沉只怕比韩偓写诗之时还要昏沉，窗内竟是一点阳光也没有，气温也立刻下降了三四度，所以雍国的屋宇修建得虽然形似汴梁的官宅，但是却延伸了屋檐，前庭也更加宽阔，为雨水不容易溅落到屋内，窗户的风挡和窗棱也更加向外突出，甚至人居的卧室偏厅直接用了以前王府园林那种半凸的取景窗，只是为了痛风干燥。
东雍毕竟远处南海，砖石都较为缺乏，吕徐卫三家垄断着本国的造砖和石材开采，连皇家的宫苑都不能够尽用砖石，所以建筑还是以各种木材为多。吕则敦家所建“连云桥”，以椰木为底，香积木为柱，酸枝为桥，花梨木为座，奇思妙想，离地三尺五寸，舒适美观，奢华引领一时风潮，以至于近几年来，都城周边新建家宅多是悬空或地基高耸的式样，在宋境称为“高床式”甚至碧瑶山避暑离宫也采用的是这种风格，一是为了防潮，二是因为碧瑶山砖石运输不便，但高等木料充足，木结构房屋内部可以做得十分宽敞通透。
但集贤苑因为修造较早，所以还是以砖石结构为主，辅以从杭州运过来的泥灰水泥修建的火墙和排水道，另有一番风味。如果本国也能生产水泥的话，相信很多宫宇楼观都会大量采用来做地基和边墙，奈何目前从“海内”输入的水泥连基本的都城防御需求都满足不了，更别提边境堡垒要塞的修建也需要大量的水泥来加固。
贺原从所住之处穿过两道侧门进了集贤苑学宫中央所在，从院墙往东从廊下过月门是集贤苑御书楼旁边的大成殿，乃是颁授学位的地方，再折向北从大成殿的廊下拾级而上，就到了集贤苑后花园，主院敬学堂和府院御书楼皆在其中，后花园占地极大，其后几处别墅乃是各曹曹官和长史的住所，以及王上巡查时临时居住的“黑石屋”行宫，平常乃是王子居处，皆十分高大豪阔，但即使这样设计，并在平日里宫宇内还可以奢侈地点亮几盏铜镜椰油灯，当贺原沿着斜廊跑到集贤馆省院府时，官厅内依然十分昏暗，几个年轻官员和司空府的少卿等人聚得三三两两在灯下看报。此时虽然是正午刚过，这昏沉只怕比韩偓写诗之时还要昏沉，窗内竟是一点阳光也没有，气温也立刻下降了三四度，贺原从文件柜中拿出文牍，顺便披上了一套青纱长衫，换上了黑藤编的柏木棘齿屐，坐在一盏大油灯下的藤圈椅中找了几个相熟的同学和苑管事交谈，听一听司空府知营造严少卿的差遣和闲扯。
他借着灯光粗略浏览着自己手里的文件，昨日送来的宫门邸钞及算学曹和格物曹两曹议事的文案笔录，此皆为苑内下发的摘要和简报，这些普通公文送来后都放在苑内自用的，底部刻有朱红色“供御 六府”字样的紫檀盒子里，与几份新到的报纸一起搁在旁边矮腿锦地楠木条案上，……
主院求实厅此时只有两位算学曹的常务下卿在办公，此公署虽已设置数十年，但机构常有变动，大多数博士平常多供备问，只有遇到紧要的大事件，才会被各曹学士召集起来协同办公，办公地点往往也是相关的府衙而不是在苑内，求实厅内除了被任命日常署理的两三名官员外，五府卿发来的重要公函诏令按理应该发求实厅交与曹司正卿大学士批与驳【这一段需斟改 欢迎提意见】，但自翟相公以后各卿多喜欢在自家府邸内视事，虽然深究起来这种做法不合法度，但自国朝创立以来，万事从权，这种法度废弛的事多不胜数，除了个别执念特别强的新晋官员往往妄图给自己找别扭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对此见怪不怪，法度规范乃是百官行事习惯经年累月凝炼而成，除了王上亲自下令整顿，谁能对抗人天然的惰性呢，所以在个别异类被习俗撞得鼻青脸肿之后，所有懒散的习惯都基本以本来面目保留了下来，集贤苑主院求实厅就是现在你们看到的这副样子，三五个年轻的官员领着十几个年轻的博士照着吩咐在做着每周不多的公务，而求实厅后面本应有人值守的大正厅秘书堂的四张大圈椅常常盖着薄纱空置着，勤勉的曹官带着熟识的同僚在外处理实务，而懒散的学士曹官则在家中等着内廷黄门郎从宫中递来的书函诏令，往往只有特别需要封驳章程的时候他们才会劳动大驾在大正厅内集体出现， 相比之下，五卿府的官员则要端正刻板得多，原因自然是他们手里拥有的实权和手下供鞭策的下级官员需要正卿们日日照料。
因为同样的理由，集贤苑的办事风格就是能者多劳，反正相对于需要处理的事务，作为雍国官员储备机构的集贤苑，人力是过于丰富了，全苑现有的四位大学士，十三位学士和二十八位博士，真正做起事来，需要的常备官员连十分之一都不到，除了明经曹起草诏令的三位学士常年在宫里侍读，剩下的其它学士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大成殿两侧的经堂给博士们讲授学问，常务工作就那么多，你做了我就闲着，你累了我就替你做，至于本职工作以外的事务，虽然只要报予本曹备案就可以独立承担，且这种行为一向受到鼓励，但往往因为集贤苑的性质，学士们往往缺少实务经验而费力不讨好，所以愿意给自己找事的人一年也没那么几个，而且就算没人做这个国家也照样运行着，只要不找事，事就不会找你，除了做好各人每月的课业（或对于学士们来说，管好下面的后辈），剩下的要务就是混日子，混到五府或者内廷的某个职位出缺为止。
最近国都事繁，司空卿府尤甚。中卿府忙于规划中的扩建城墙和中掖门建设，此事他也有份参与勘测，甚至本月可能将得到“司空府权知营造下卿”差遣，国都翻新乃是千头万绪又极为敏感的活计，但做得好也能广殖人脉，正适合他这种没有根基的新晋学士；此外，通报中又有关于本年度5月前各类禁榷物资特许证的发放，尤其是望宋湾玳瑁采捕的特许，也要他们几个博物学士在月内主导完成；最后还有司空府发文各郡在沿海高地海岛修筑导航灯塔的奏议，他沉吟片刻，拿软笔蘸了墨汁在文件上做了个记号。
至于司马府今年发下的任务，则是要两曹协助，从广州购进30门熙宁Ⅱ型铁炮和熙宁Ⅲ型轻火炮，具体时间还没定，到时也需要集贤苑调派人手去验收，这担子八成要落在格物曹官身上，如果曹官检僻僚属同行的话，说不得他就要出一趟远门。他只希望如果一定要去的话，最好能在五月前成行，避过台风；算学曹还必须帮助司马府点算各郡兵力配备的调整以及相应物资补给和武器装备的发放，以及提交今年上半年的兵源和退役将士的津贴发放等繁杂统计数据整理的结果。
此外，就是司徒府发下的奏议要求各曹学士组织编撰今年6月郡试的试题和考核标准，以及9月各乡校开学前各曹推荐各郡县的教谕一事，本来这种事自有下面的博士们去出力，而且时间也还早得很，但司士卿吕则敦“大殿”目前也在署理，每周两次开例会负责人都要提交进度汇报，所以也没人敢掉以轻心，好在这事他只要按着右曹郎官的意思做点机械的工作，自然没有压力。
各府都是一摊子事要忙，只有权责最大的司士府最近都是些日常事务，除了上月几个颁爵与夺爵的新闻通报，倒也风平浪静，唯一重要点的就是责成汴京使馆为去年去世的前司士卿，故滏阳侯吕怀梁认定谥号，并且肯请汴梁内廷将滏阳侯遗体归葬河北昭德县祖坟一事。 相关的，就是提举内藏库和内十二使的委托审计复核，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看完简报，他再去拿桌上的报纸：《南政讯》海外新闻谈到去年西南的岐国通过十五家商会招募了500雇佣军的事情，分析认为这些人员是要用于岐国新开拓的重要基地，但是这个新的基地在哪里，报纸却只有模糊的猜测，文中引用集贤苑的观点认为应该是在内陆或者靠近东方洋国的某处地区，派驻岐国的中卿吕则敖传回的消息也证实了这一说法。
时政新闻是华安海匪最近趋于活跃的消息，据说崇宁帝责斥官军上月追剿不利，东雍上个月派出了三艘两桅帆船北上协助登州海船水军打击琉球华安海匪，下个月全部横海军都会出动至明州（宁波）休整，利用四月的洋流东击海寇；另外目前京城人士最关心的东雍拆迁整改计划最新方案似乎又没有在集贤苑获得通过，司士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经济观察分析认为，钱商总社希望能在雍国开展货币汇兑业务的努力近期没有获得成功的希望，因为司士卿及王上都一致认为保持本国的金融独立性是重要的；本国沿海各盐场晒制工艺研究遇阻，南海各国气候普遍不适合新的海盐晒制工艺，在可预见的未来，我国食用盐还是要依赖人工和木柴消耗都很巨大的传统煮盐法，大量的工业用盐（主要用来腌鱼和其它大宗商品保藏）还是要从越国等周边国家进口，目前国际市场上盐价大幅上涨，每百斤食用精盐的售价是434文，而十三行标准粗盐的售价已突破200文，涨至每百斤206文，考虑到即将到来的台风季会对制造和运输都产生不利影响，预计本年度粗盐价格将收于216均点。
科技版的新闻是今年第15届淑寿物理学奖被白水谭格物院的楚衍和贾宪师徒获得，他们因对电磁感应切向力规律的研究，以及用极简单的数学表达式对电动机设计和制造做出的重大贡献而被淑寿评审委员会联合提名。
相比之下，刚刚被杭州桑梓印社收购的《望宋时评》改名《望宋时闻》，改版后的内容要精彩得多，一改之前沉闷冷峻的政论风格，新版的报纸更多了些市民喜闻乐见的新闻和故事，无论是刊载汴京见闻的旅游版还是分析近期注辇局势的政论版都配上了彩印的图片若干，有些精美的大图简直可以给小户人家当年画，印刷的字体也比之前小了很多，最小的字形只有指甲盖大小，
紧密排布，既工整又美观，除此之外刊头上“望京新闻”四个字也改成了今上新提的朱红大字，这红色乃是从吕宋岛常见的一种叫纳拉的紫檀木树干上采集的猩红染料。胖子见那字印得精彩，细看连毛边都看不到，他起身从多宝阁的银丝漆器宝匣中取出自己的水晶单片镜，将报纸放到灯下，用单片镜细看，那大字龙飞凤舞色泽匀谐，没有散墨和毛边，必是传说中桑梓印社独家的铅印工艺。贺原细细品味那字体的奥妙，心里想象如果自己模仿王上的笔迹是否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或者别人将伪造的文书给自己，自己是否能分辨真假。品着自己心中这种不可告人的恶趣味，他慢慢批注完了五府的这些“新闻纪要”，心中一个美妙的计划在慢慢从虚空中萌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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