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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作者: 文秋陈 | 来源:发表于2018-04-25 19:40 被阅读1643次

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悲伤就像一台大功率的抽水机,瞬间抽干了陈西平生活下去的勇气。他从王雪梅出事的地方失魂落魄地回到机场,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说不动。抱着王雪梅为他织的毛衣,无神地盯着天花板,面无表情,脸色蜡黄。他看上去和死人差不多。

一直陪护他的何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除了唉声叹气,一句安慰的话都找不到。

第三天,陈西平哭了一阵,又笑了几声,突然坐起来,呆呆地看了何帅一眼,说:“她回来了!”说完,冲出门爬上了一辆砖石车。何帅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叫喊着跟着他跳上了车。

汽车是朝王雪梅出事的方向行驶的。走了一半何帅才搞清楚他要去的地方,问:“她怎么可能回来?不要去了!”陈西平毫不理会,两眼直盯前方。车刚开到那里,他就发疯似的敲打着驾驶室顶棚。车还没有停稳他就跳下来直奔悬崖,边跑边喊:“雪梅,雪梅,你在哪?”脚边的碎石不断滑下深渊,半天才听见轻飘飘的回声。一辆辆汽车呼啸着从他身边驰过,好几次都差点连人带石头一起落下去。

何帅看得胆战心惊,跑过去拉住他,一个劲地说:“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陈西平好像已经忘了何帅的存在,一个人在公路边来回奔跑,跌跌撞撞,拼命呼喊。何帅在后面追,时不时伸手去抓他,不一会就累得气喘吁吁。

陈西平的嗓子终于喊哑了,腿也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滔滔江面。何帅也趁机坐下来休息,看着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的陈西平不知道说什么。

一辆汽车从身边驶过,带起浓浓的尘土,陈西平的影子模糊不清。风吹过,陈西平的影子又恢复先前的样子。一辆接一辆的车带起阵阵尘土,陈西平的影子时隐时现,模模糊糊。如果不是风一下一下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角,他就和石刻的雕像一模一样。

何帅扭过头去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也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多看他一眼就多一份心酸,多说一句就多一点难过。是啊,苦苦追求了王雪梅这么多年,忍受了多少寂寞和孤独,承受了多少惆怅和失望,好不容易等来了爱情,就要开启幸福的生活了,命运的河流却突然拐了一个弯,急转直下滑入黑洞。他和王雪梅只谈了一天的恋爱,不,是一天半的恋爱。昨天的酒还没有干,幸福的泪水还泡在酒杯里,那些祝福的话语还在耳旁回响。可人却被风吹走了,被江水带走了,谁能承受得起啊!

一辆柴油车带着浓烟和尘土驰过,遮住了陈西平的影子。一阵风吹过,陈西平突然不见了。何帅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大声喊:“西平、西平!”风停了,带走了浓烟和尘土。何帅看见陈西平在路边拦下了一辆车,并飞快爬了上去。何帅问他要去哪?陈西平不回答。何帅只好跟着他上了车。

汽车在他们一起去过的水电站的山脚下停了下来。何帅跟着陈西平走进深沟,来到王雪梅小憩过的石头旁。陈西平远远地看着那块石头,眼光闪烁,嘴角颤抖,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呼唤。

陈西平看着石头。何帅看着陈西平。

何帅突然觉得就两天时间,陈西平就变老了、变小了、变矮了。原来健壮匀称的身体突然被抽干了水分,瘦小而单薄的骨架埋在沉重的大衣中,看不出他的存在,感觉大衣已经把他压垮了。

可怜巴巴的样子令人同情,疯疯癫癫的举止更让人心酸。

何帅几次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腿都站麻了,走过去想拉他坐下。陈西平突然侧耳聆听,好像在听王雪梅风中的笑声。一会又低头凝视低矮的草丛,好像要在草木间寻找王雪梅留下的脚印。一会又走到大树下摸摸冰冷的石头,像在感觉王雪梅留下的温暖……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感觉到。风一阵一阵吹过,只在树叶间留下“沙沙”的声响,没有王雪梅的笑声。草丛中的青叶摇摇摆摆、起起伏伏,没有王雪梅的脚印。树下的大石头依然冰冷、没有温度,感觉不到王雪梅留下的任何气息。但是,陈西平的目光还在林中不断搜寻,最后定格在浓密的树梢上,很久很久。那里有一些闪动的光影,王雪梅是不是已经化成云、乘着风飘远了呢?他在想!

终于,他失望了。陈西平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缓缓坐在大石头上,看着山那边慢慢落下去的太阳,默不作声。

何帅望着陈西平凝视的方向,看着西边天空火红的云彩正慢慢变淡,渐渐化成一片混沌的亮光,只有太阳最后一点红色还挂在天边。想着陈西平幸福而短暂的爱情,何帅心中充满了悲伤。他想对陈西平说几句,可说什么呢?

 “你说,我为什么要精挑细选一朵白花插在她头上?”还没有等何帅开口,陈西平握住一朵白花突然问。

何帅低头看见陈西平脚边一片白花隐隐约约闪现在阴暗的树影里,回想起那天王雪梅头戴白花娇羞妩媚的样子,感觉她还坐在那块石头上对着陈西平笑,样子很美啊!

陈西平的声音阴森森的,像是从墓地传来的。他说:“这里开满了紫色、黄色、蓝色的花朵,我为什么偏偏挑了一朵白色的给她?为什么就没有意识到白色的花是不吉利的花呢?”

“白色的花不吉利?”何帅想起那天王雪梅和陈西平幸福的样子,天空那么蓝,树林那么绿,风和日丽,阳光明媚,丝毫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幸的事情要发生,谁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啊!

“你说,我为什么要精挑细选一朵白花插在她头上?”陈西平还在一遍一遍地重复。何帅的心都要被揉碎了。

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夜空中,天地一片昏暗。何帅看着阴影中的陈西平,不知道他自责的语气和可怜巴巴的样子那样更令自己心酸。

西边微弱的光亮也没有了,黑夜的暗影从树林下端开始蔓延,慢慢向树梢爬去。陈西平的影子和树影叠加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

何帅拍拍陈西平的肩说:“明天我就要回阿里了,就不能天天陪你了!生活还要继续,今后的路不管多难,还要走下去……”何帅很想像个局外人那样冷静客观地分析陈西平的现在和将来,他把自己知道的名言警句都说完了,可陈西平依然沉默不语。

风在林中穿梭,让人不寒而栗。何帅看着黑夜中的陈西平,心里是说不出的痛。

昌都的邦达机场是世界上离市区最远、气候最恶劣、海拔最高的民用机场,离成都和拉萨都有千里之遥,就是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成了陈西平的疗伤地。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超负荷的工作中,不为别的,就为不让自己有丁点空闲和多余的精力用来思念。但稍一停歇,悲伤还是像玉曲河的流水一样源源不断袭来。

他忧伤地看着辽阔的邦达草原。远处是一群什么时候都乐哈哈的藏族民工。他们是当地的农民,农闲时来机场做一些技术含量不高的土石方开挖和装卸工作。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快乐,好像从来就没有人世间的痛苦和烦恼。

陈西平并不关心他们的欢乐来自何处,总是漠然地看着他们。直到有一天,一位年长者从席地而坐的人群中站起来改变了陈西平的内心世界。他说昨夜有一个高僧来到自己床边,在自己头上戳了一刀,对着伤口一哈气,就把格萨尔王的故事吹进他大脑中,今早起来就会讲格萨尔王的故事了。大家没有诧异,满脸信服围坐在他身旁洗耳恭听。他拉拉屁股下的衣襟,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就滔滔不绝地说唱起来。所有人都像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控制着,唱的人摇头晃脑,听的人左摇右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费解的神秘的气息。

陈西平熟识这位长者,和他还有过几次交往。他在机场干活很卖力气,从来没听说有什么特异功能。怎么一夜之间就能够讲述史诗般冗长的格萨尔王故事了呢?陈西平走过去仔细察看他额头上是否有伤疤,判断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是真是假,但没看出什么破绽。索性就坐下来听。没有想到这一听,思绪立刻就被他带到战马嘶鸣的草原,穿越到遥远的格萨尔王时代。

日子就这样不痛不痒一天天过去。没几天草原上又来了一位高人。他站在一旁静静听了一会儿说唱,轻蔑一笑,迈开罗圈腿向高处走了几步,坐在一个土坡上,拨弄了几下牛角琴。清脆悦耳的琴声随风飘来,大家把目光转向他。他趁机绵绵不绝唱了起来。是格萨尔王的故事!他表情丰富,时而欢乐、悲伤,时而哀怒、愤怒,变化多端,层出不穷,声音洪亮,掷地有声。大家立刻围坐过去。

原来的地方只剩下从前的说唱者和陈西平两个人。陈西平无动于衷,只要内心的痛苦能在史诗般的述说中得到缓解,无所谓听谁不听谁的。俩人脸对脸坐了一会儿,说唱者灰溜溜走了。陈西平便把屁股挪向高处。

新的说唱者口若悬河,摇头晃脑,感染力和表现力的确不一般。他唱过一段自我介绍起来,说某一天雨夜,一个威猛大将骑天马奔来,电闪雷鸣一刻,长剑寒光一闪,划开他的肚皮把一卷厚厚的经书塞进肚中便扬长而去。他醒来口中便念念有词、满腹经文了。这样的说辞显然比原先的那个精彩得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陈西平微闭双眼,再次沉湎其中。

等他再睁开眼,眼前站着一个女人,定睛一看是刘敏。刘敏已经站了很久了,好不容易在人群中分辨出陈西平却没有勇气叫他。看着他捧着一顶安全帽,双目紧闭盘坐在草地上,不知是在聆听还是在沉思,没有表情的脸让刘敏感到心酸。

陈西平慢慢走过来。他的目光有些呆滞,眼窝深陷,厚厚的头发因长时间不洗凝结成了板状,像戴了顶厚帽子。

刘敏说:“刚才去工地找你,他们说每天吃完饭你都在这里。”

陈西平看了看身后的说唱艺人,毫不掩饰心中的哀伤,说:“激愤时能发泄我的悲痛,委婉时能倾诉我的忧愁,平缓时能带走我的相思。格萨尔王的故事是我最好的慰藉。”

刘敏不知如何接他的话,发现他不合时宜地穿着王雪梅织的那件毛衣,一阵酸楚,说:“这个季节哪还穿得着毛衣呀!”

陈西平摸着胸口:“最温暖的季节没有阳光,也会感到寒冷。”

刘敏觉得他的话疯疯癫癫,不着边际,扭过头去不忍心细看,说:“我今天来,主要是想看看你。再就是想给你介绍个对象。”

明明在说自己,可陈西平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豪不想干的事情,一脸漠然地看着刘敏。

“我们单位新分来一个大学生,是我老乡,性格开朗,聪明好学。我觉得挺适合你的,就是年龄比你小三四岁。”

陈西平凄苦一笑,说:“雪梅给我的幸福足够温暖我一生,我不需要什么女人!”

刘敏看着他神魂颠倒的样子,劝道:“还是见见面再说,说不定就喜欢上了呢!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总要为未来想想吧!”

未来?陈西平嘴角轻轻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光,问:“八年就要到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刘敏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陈西平眼中的光又消失了,说:“有消息了早点告诉我!”说完,又坐在原来的地方闭上了眼睛。

刘敏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看着以一个告别者心态生存在自己铸造的城堡里的陈西平,心中一阵难过。她把带来的水果和奶粉放在脚边,大声说:“我把东西放在这里了,你自己多保重!”

刘敏慢慢走了几步,然后疾步如风地跑起来。

半年后,刘敏再次来到邦达见到陈西平。

她站在刚刚建成的邦达机场候机楼外感觉头有些痛,看着彩旗“呼啦啦”迎风飘扬,浑身发冷。一定是昨晚在沙发上睡觉着凉了,鼻涕一个劲儿地流。她把大衣裹了裹,听到典礼台上的领导讲话的声音和自己一样瓮声瓮气的。“今天我们在海拔4300米的邦达草原上,建起了世界上海拔最高、气候最恶劣、离市区最远的机场,创造了人类民用航空发展史上的奇迹。邦达机场的启用将很大程度改善藏东地区的交通条件,有力促进当地社会经济发展,大力推动西藏航空事业的进步……”剩下的话被一阵风吹跑了,完全听不清楚。

从拉萨赶来的领导也缩着脖子挤成一团。只有几个记者来回走动。刘敏再次竖起耳朵,风又送来一段:“1992年12月2日,投资一亿多元的邦达机场破土动工。在短短两年时间里,施工单位在高寒缺氧、气候恶劣的风雪高原战天斗地,发扬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团结、特别能奉献的老西藏精神,高质量地完成了建设施工任务……”

剩下的话又被风吹跑了。刘敏顺着风跑到一边去清理鼻涕。等她扭头回来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台下晃动,认定是张浩天便大声喊起来:“张浩天!”听见有人喊,张浩天收起相机走过来。刘敏还没等他站稳就说:“到这也不来找我,太不够意思了。”

张浩天压低声音说:“昨天晚上才赶到昌都,今天一早就来了这里,准备结束就去找你。”

刘敏受他影响也压低嗓门说话:“就你一个人?”

张浩天指指正在照相的邓安,问:“你怎么感冒了?”

刘敏说:“这段时间正在筹备青稞面加工厂,可把我累坏了,昨天晚上睡在办公室沙发上……”还没说完,打了个喷嚏。

“你不是县长吗,负责给钱就行了,还管面粉加工厂?”

刘敏用手绢抹了一把鼻涕,说:“他们都说我管得宽……”

她还想说什么,台下响起一阵掌声。领导开始宣读表彰决定,当念到“陈西平”的名字时,张浩天和刘敏四下张望。领导重复两次,见没人来领奖,便说:“请施工单位负责人代为领奖……”

张浩天问:“西平是不是已经回老家了?”

刘敏说:“一个月前我还见过他。怎么连竣工典礼都不参加?”

邓安走过来说:“问问不就知道了!”

典礼结束后,他们向周围人打听。工人见他们背着相机,便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你们是要采访陈工吧?给你们说,他脾气古怪得很,从不和人亲近。不过他技术好,听说好几个工程难题都是他给破的。为了建机场他还得了心脏病,前几天还从架子上摔下来了……

张浩天打断他们的话,问:“他得了心脏病?”

工人说:“是啊,就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

刘敏问:“他现在在哪?”

一个工人指了指河边:“这几天活干完了,他天天都在那里。”

来到河滩,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坐在一个说唱老人身旁,沉浸在尘土飞扬、战马嘶鸣的世界里。刘敏一猜那人就是陈西平。陈西平歪戴着一顶毛茸茸、藏兮兮的旧棉帽,两只手揣在看不清颜色、脏得像迷彩服一样的大衣袖笼里,盘坐在结了一层霜、已经枯黄的草地上,双眼紧闭,呆如木鸡,凄凉而陌生。张浩天好不容易才认出是他。

刘敏说:“这已成了一个永久的风景,上次我来找他时也是这个情形。不过,那时是一群人,现在怎么就他一个了?”

邓安端起相机拍了一张,说:“其他人都去参加典礼了呗!”

刘敏想叫陈西平。张浩天说:“让他听完吧!”

刘敏跺了一脚,说:“格萨尔王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听完要到猴年马月了!”说完,双手合成喇叭高喊起来。大风把她沙哑的声音刮到河谷里去了,陈西平纹丝不动。张浩天用力喊了两声。陈西平像从马背上掉下来一样,身子颤了一下,终于从虚幻的世界里挣脱出来。他扭过身看了一会,慢腾腾地站起来,取下帽子在屁股上拍了两下,走过来问:“你们怎么来了?”

张浩天说:“奖也不领,喇叭喊破了也没看到你。”

陈西平无神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啥奖?”说完摸出一支烟慢慢点上。刘敏忍不住咳了起来:“灭了,灭了!”

陈西平说:“烟是生命的燃料。生命能否延续就取决于这小小的烟头。”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张浩天感到不安,心口发堵,问:“听说你得了心脏病?”

陈西平低下头,说:“啥心脏病,是心病。”

张浩天和刘敏对视了一下,又问:“没有看见你上台领奖,还以为你回老家了呢!工程结束了,你有啥打算?”

陈西平慢慢恢复了一些神气,耸耸大衣,说:“我早就盼着回去了,天天都在等通知!”

“等啥通知?文件早就下了。走得早的同学都在家过了一个春节了!”刘敏说。

 “啥?”见张浩天也点点头,陈西平如梦初醒,把刚点燃的烟头扔在地上,“这帮狗日的,老子找他们去!”

张浩天他们没有能够叫住陈西平,只好跟着他来到施工队部。进门就看见陈西平把帽子扔在桌子上朝队长吹胡子瞪眼:“我问你们多少遍了,问文件下来没有,下来没有?每回你们都说没有,没有!可人家都回家过年快吃上饺子了,怎么单单对我封锁消息?这还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是不是成心让我和你们拼命!”

队长立刻站起来,解释道:“我们从来没有看见什么文件,我也是刚接到电话知道点消息,还没有来得及和你商量嘛!”

“商量什么?我说过多少遍了,一有消息就通知我。我要回家,回家,回老家!”陈西平急得冒汗,原地转了一圈。

队长说:“我们想给你商量一下,机场的工程是结束了,可是还有一个重活离不了你。布达拉宫广场的建设迫在眉睫,要在明年大庆前完工,给西藏三十周年大庆献礼。我们决定派你去!”

“什么大庆,什么献礼!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就想回去,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待了!听见没有,听见没有?”陈西平拍着帽子。

桌子另一头的书记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灭掉烟头站起来,说:“小陈,冷静一下!坐下来听我慢慢给你说!”

陈西平把书记推过来的椅子拉到一边,说:“要想说别的就不要费口舌了,就说什么时候让我走!”

书记有些难堪,看看张浩天他们几个,说:“你们是西平的朋友吧?是这样,陈工程师技术好,工作负责,大家都有目共睹。邦达机场的建设他可是立了大功,你们刚才也听到表扬他了。我们知道他想走,可是,布达拉宫广场的建设工期紧,任务重。他要走了,我们一时半会根本找不来懂技术的人,我们需要他啊!帮我们做做工作吧?”

张浩天看着陈西平,想说这是西藏三十年大庆的重点工程,意义重大,可想起他这几年的经历和心情,怎么也说不出口。走和留,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像劝徐致远那样劝陈西平留下。

陈西平看着张浩天,说:“什么也不要说,我就一个字,走!”

书记又看看刘敏,恳求道:“你劝劝他? ”

刘敏刚要说什么,见陈西平眼睛一瞪,赶紧闭上嘴。

队长眼一横,说:“不听劝,也不容商量是吧?我给你说,就这么定了,不干完布达拉宫,你哪里也别想去!”

“你,我……”陈西平愣了半天,突然朝队长挥起了拳头。他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队长头上、身上,不时还抬腿踢踹,嘴里一直叫嚷着:“打死你,打死你!”

刘敏吓得“哎呀”躲在一边。张浩天和书记赶紧冲过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陈西平拉开。邓安把钻到桌子底下的队长拉出来。队长战战兢兢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虽然还瞪着陈西平,但口气明显弱化:“你还敢打人!”

陈西平“哼”了一声:“打是轻的,我还想杀人放火呢!”

书记终于发怒了,说:“就这样还想回去,给你个处分!”

陈西平又抬起了拳头,吼道:“你也想挨揍?”

书记立刻脸红脖子粗,只说了一个字:“你……”

张浩天疑惑而吃惊地看着陈西平。他没有想到为了回去一向有些胆小懦弱的陈西平竟然对队长拳脚相加,还口吐狂言!是什么让他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呢?

 “我不和你们理论,回拉萨找局长去!”陈西平狠狠瞪了队长和书记一眼。转身走出去,想起桌上的帽子又走进去。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推着张浩天往外走,说:“帮我收拾东西,坐你们的车回去!”

刘敏说:“浩天,劝劝他!”

可张浩天一声不吭。跟着陈西平来到宿舍。

陈西平推开门,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大家连连后退。张浩天在门外喘了一口气才重新走进去,看见屋里乱七八糟,破旧的物品扔了一地,不知脚往哪里放。邓安皱着眉头看着陈西平。

刘敏推开窗户散发着屋里的异味,但风太大,她不停地咳嗽。回头看见陈西平脱下大衣露出王雪梅为他织的那件毛衣,袖口和领子已经破旧不堪,她问:“都破成什么样子了,还穿着它干啥?”

陈西平不理她,把被褥卷起来,拉过来一条绳子混捆起来。看见张浩天过来帮自己,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们怎么也没走?”

邓安替张浩天回答:“是他自己坚持要留下的。为了藏羚羊,为了西藏三十年大庆报道任务。”

陈西平又问刘敏:“你又是为什么?”

刘敏从地上捡起一个布包,把桌上的瓶瓶罐罐塞进去,说:“刚开始是为了养殖场和果园,现在为了面粉厂!”

陈西平拿着绳子长叹一声:“宋建华为了来西藏和人打架,我陈西平为了离开西藏和队长拼命。没想到啊!”

留下来的就是英雄,离开的就是懦夫?张浩天以前会这么想,可是,今天他一个字也不想说,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而影响了陈西平的决定,说:“不要说我们,说说你,怎么现在还是一个人?”

陈西平吐出一口烟,说:“心已经死了,不会再爱上谁了!”

“当年进藏的三车同学要不成家立业,要不儿女绕膝,只有你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回去怎么见爹妈?”刘敏说完才想起陈西平的爹妈早过世了,赶紧说声“对不起”。

陈西平低下头,看着灰扑扑的棉鞋,说:“太阳和月亮轮流吞噬我的生命却不带走我的悲伤!”

只爱一个人却伤心无数次。陈西平的样子什么时候看起来都令人心酸。张浩天说:“你就这样一个人回去?我们心里很不好受啊!”

陈西平抬起头看着窗外,说:“我心中只有一个人,她走了,就把我的整个世界也带走了!”然后又深深吸口烟,“在西藏的这段生活就好像是命运给我量身定做的一样,怕失去什么就失去什么!不到十年,我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失去了青春和爱情,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和深爱的恋人,连家乡都失去了!”

陈西平的语气带着无以复加的悲凉。张浩天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体会过陈西平的悲楚和伤痛,他完全理解了陈西平为什么要逃之夭夭。到西藏都快十年了,当初的风华正茂只剩下青春的尾巴,美好的年华已经荡然无存。伤痕累累地回到家乡,他的心还能平静吗?

刘敏说:“今后的路还长,生活还要继续,雪梅再好,也不能起死回生啊!你应该多为自己的将来想想。”

陈西平的目光还在窗外,说:“哪怕她只用了一天来爱我,我也愿意用一生去守候她的温暖。”

提到王雪梅,张浩天不免心生伤感,看着窗外白茫茫的群山。王雪梅现在去哪里了呢?此时她感觉得到一个钟心的男人对她的一片痴情吗?张浩天突然想起什么,把邓安拉到门外,悄悄说:“我想把李红介绍给西平,你看怎么样?”

邓安一拍大腿,说:“好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可张浩天进屋告诉陈西平时,陈西平把他推出门外,大吼道:“谁再给我说找对象的事,我就跟谁急!”

陈西平回到拉萨就去找了局长。可是局长一见他就给他戴了好几顶高帽子,把他夸成了一朵大红花,说他是楷模、榜样。但是最后还是绕着弯说,布达拉宫的工程很重要,离不开他。而且还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要工程一完工就立刻让他回家,一天也不耽误。局长的态度不但诚恳真诚,而且委婉中还带请求。陈西平无法拒绝,只得投入到布达拉宫广场的建设中。他盼望着工程早日结束回到家乡。

   修建布达拉宫广场是六十二项重点工程之一,也是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的献礼工程。企业、机关整体搬迁后规划出了开阔的广场,原来拥挤凌乱的居民房也全部拆除,穿城而过的主路横贯东西两个街区。此时,整齐厚实的花岗岩石板正一块块向四面铺开,街灯、音乐喷水池和花坛也一个个呈现出雏形。中间位置留出的一块空地,准备用来修建礼台。

陈西平站在空地上翻看着图纸,看了一眼正在铺设石板的工人,走过去纠正他的技术问题后,走到一个木箱边坐下来,他习惯性地掏出一支烟,没滋没味地吸了两口。他把眼光眯成一条线,看着东面的邮政大厦。过去,每个月发了工资都要去那里往家里寄钱,那是自己作为一个儿子最骄傲的时候,也是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最重要的体现。可现在攒下的钱已经有了一大把,却不知寄给谁。父母相继去世,弟妹也都雀飞鸟散,家里的老房子已经坍塌化为腐朽……

陈西平吸了一口烟,又把目光移向更远处的商场。这是自己第一次参与设计和施工的建筑。刚动工的时候,宋建华经常跑到这个工地来看自己,坐在金黄的暮色中,讲人生追求和理想。自己也告诉他深埋心底的“两个父亲”的秘密,从此俩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真挚的友情温暖着凄苦的日子,可如今他也一个人追梦去了,留下的是无尽的感伤和深深的怀念。

陈西平长长吐出一口烟,又望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一对青年男女骑着一辆自行车匆匆驶过,女的紧紧抱住男人的腰,把脸贴在男人的后背上,幸福而满足。这温馨的一幕又让他想起了拉萨第一个初冬。那天,大家都争先恐后要骑徐致远新买的自行车。雪片飘飞中看见王雪梅依偎在张浩天身后,她的脸颊冻得通红却始终甜甜地微笑。当时,自己暗暗想,如果她也能这样依偎在自己身后该多好。后来,终于得到了她的爱情,可是……

那些事、那些人已经变得亦真亦幻、支离破碎……

他们都去哪里了呢?

陈西平抬头看了看空中奇形怪状的云。那片厚重的云,是父亲母亲在天堂聚在了一起;那片宽大的、铺到天边的,很像宋建华牺牲的雪原;而那片漂浮不定、变幻莫测的云就是王雪梅……唉,还是小时候的日子好。在妈妈种的一大片向日葵底下钻来钻去,看蜜蜂“嗡嗡”飞得漫天都是,看“两个父亲”的衣服风起风落!

烟灰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在陈西平的衣襟上留下一道白印。

一个技术员扛着一个测量仪走过来挡住了那片云,说:“陈工,礼台就要定位放线了,你是不是去看看?”

陈西平抖抖烟灰,说:“你看着放就行了。”

技术员不肯走,坚持说:“那可是礼台,我可不敢随便放,偏左一点、偏右一点都担当不起。”

陈西平把头一昂,说:“你为什么非要偏左一点或者偏右一点,你就不能放在正中间吗?”

技术员站着不动:“经纬仪都给你架好了,除了你谁敢放?”

陈西平厉声说:“我叫你去放就去放!”

技术员走了。陈西平突然觉得不妥,大声说:“站住!”说完把烟头扔在地上,朝礼台走去。

他走到经纬仪旁认真测量、计算,给技术员仔细交代细节,想想还不放心,抓起卷尺亲自去放线。之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来,点起一根烟望着蓝天。

天空依然湛蓝如洗,可刚才那些带着情感和故事的云已经无影无踪。他有些惆怅和失望,好不容易搜索到一片薄云,又被一个身影挡住。他心烦地说:“你又来干啥,我不是放好了吗?”扭头看见张浩天和田笑雨站在自己面前,“广场还没有修好,要采访还早着呢!”

张浩天坐在陈西平身边,说:“你知道我们来干啥!”

陈西平说:“我不知道!”

田笑雨说:“我们要给你介绍对象!”

陈西平冷笑一声:“我不需要女人!”

张浩天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总要想想未来吧?”

陈西平两眼无神,说:“未来?人生的沉浮完全不由自己做主,走哪条路、走多远,根本不在自己的计划之列。就像浮萍无根,随波逐流,飘到哪里就是哪里。”

田笑雨满怀同情地看着陈西平,感觉他就像一座冰封了千年的雪山,深远而寒冷,说:“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在远方等你,只要你站起来就一定能看到!”说完,指指远处的李红。

陈西平看也不看,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张浩天说:“西平,听我说,振作起来吧!”

陈西平好像并不需要他人的安慰和鼓励,宁愿独自固守心中的痛苦和忧伤。他望着布达拉宫,“生活从不听人诉说,一直我行我素!”

“你看似冰冷却温暖着另一个人,你感到孤独却有一个人愿意和你为伴!”田笑雨说完,把陈西平拉过来面朝李红。

陈西平草草看了一眼,又扭过身去。

远处的李红看见陈西平表情冷漠,有些难堪地看着他们。

张浩天和田笑雨还在喋喋不休,陈西平却听得索然无味。

田笑雨走到李红身边,说:“估计没戏,他的心还在原来的地方!”

李红说:“看得出,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我喜欢!”

田笑雨说:“可是,他这个态度……”

李红说:“是啊,他不喜欢我,强求也没有用!”

“你不要灰心,再给他一些时间。”田笑雨说。

“不用了,谢谢你们!”李红说完失望地走了。

没过多久,张浩天提议大家去看看陈西平。

此时,陈西平正带着几个工人正在喷水池中测试水压。喷水池在音乐的伴奏下喷射出绚烂的花柱,一股股水柱喷上蓝天。陈西平脸上、头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李小虎走过去说:“我还以为你在什么地方跌到了,就在什么地方躺着不动了,没想到还是个工作狂嘛!”

陈西平看见张浩天,以为又是来说自己婚事的,说:“还带来了帮手。给你说,没戏!”

张浩天一时不知如何挑起话题,指了指快完工的广场,说:“西平,这么漂亮的布达拉宫广场,你们可给拉萨城增光添彩了。”

陈西平冷漠地说:“我不喜欢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也不喜欢我。

杨丹丹说:“这是什么话!唉,我说西平,过去就数你的笑话多,现在怎么暮气沉沉的?”

 “过去的我死了!”陈西平说完,用力拍打着脸上、头发上的水,摔得大家身上都是水。被水淋湿的陈西平比原先的样子更令人心酸,长长的头发沾满污垢,纠缠在一起垂在额头,看不清颜色的毛衣脱了线,挂在袖口上像缠着个蜘蛛网。

蓉蓉把手中的书晃了晃,说:“西平叔叔,你像个落汤鸡!”

陈西平嘴唇动了动,没有不说话。

“西平,还记得我们在布达拉宫脚下骑自行车比赛吗?你和宋建华骑一辆来追我和致远,结果我的高跟鞋掉下来,把你们摔了个大跟头。宋建华的眼镜腿断了,你的屁股也摔成了两半,哈哈……”杨丹丹想用快乐的情绪带动沉闷的气氛,可话笑话说完只有她一人在笑。

骑自行车比赛的一幕还在眼前。当时,自己坐在宋建华的后座上,心里却想着哪一天能带着王雪梅一起飞奔……骑自行车的人已经没有了,宋建华和王雪梅都飘走了!陈西平一屁股坐在地上,语气中透着无以复加的惆怅:“那已经是别人的传说了……”

张浩天终于找到了机会,说:“你怎么这么泄气!带着爱情回到老家,又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人生又会是另一个样子。”

陈西平冷冷地说:“在一个地方跌到了,想再次爬起来不容易。”

李小虎气呼呼地围着陈西平转了一圈,说:“像你这样在一个地方跌到了,几年都不想爬起来也不容易!”

    之后,大家再多的劝说都是善意的温柔,没什么实际意义。陈西平把头深深埋在双腿之间,始终沉默无语。

这时,突然听见“突”的一声,强劲的音乐停了,巨大的水柱冲上天挡住了刺眼的太阳,顿时,每个人身上都是水。一个工人边跑边喊:“陈工,喷水管爆裂了,你快来看!”

陈西平“腾”地站起来,闪电一般奔过去。没多久,又一股水流带着钢管冲向天空,然后重重地落下来。接着,巨大的水声中夹杂着工人的喊叫声,人群乱成一片。

张浩天他们赶紧走过去,看见陈西平躺在地上捏着脚脖子痛苦不堪。工人说,刚才他正在指挥工人们抢险,突然一根断裂的钢管随着喷涌而出的水流冲出来打伤了脚踝。张浩天想把他扶起来,可陈西平努力了两次还是瘫坐在地。

赶来的队长对工人说:“快抬着去医院。”

经医生检查,陈西平脚踝骨折,软组织损伤。张浩天帮他办了住院手续,大家一直等他从手术室出来。队长他们急着回工地处理后续的事情,把陈西平交给了张浩天他们。

手术终于做完了,张浩天推着轮椅把陈西平送到病房。

杨丹丹说:“我留下照顾西平吧,学校放假了正好没事。”

田笑雨说:“你还是带着蓉蓉回去吧,我留下。”

张浩天说:“我留下,你们都回去。”

陈西平看见大家为了照顾自己争执不休,死灰一样的眼睛闪烁出一丝光亮,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李小虎看见德吉走了进来,就把大家推了出去:“都回去,都回去!这里有我和德吉就行了!”

张浩天觉得医院有德吉照应放心了许多,再说留这么多人的确没有意义,就对李小虎说:“那我们走了,明天我来换你!”

李小虎把大家送走,突然问德吉:“你是不是怀孕了?”德吉不好意思看了一眼病床上的陈西平,把李小虎拉到一边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李小虎笑出声来:“我还知道你怀的是女孩。”德吉惊奇不已,“上午才做的检查,医生都没看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李小虎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女孩男孩我都喜欢。”

德吉摸了摸被李小虎亲过的脸颊,对陈西平笑道:“看他高兴的样子,嘴上说喜欢,可我知道他想要男孩!”

陈西平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依然沉默不语。

就要离开西藏了,陈西平独自在中学的校园和过去告别,默默回顾那一段永生难忘的恋情。他来到王雪梅宿舍前,透过低垂的柳枝仿佛又看见屋内的王雪梅正伏案批改作业。想起那时自己曾无数次站在这里,看着她一直保持固定的姿势,自己却始终没有勇气推门。

他又来到王雪梅的教室,趴在窗户上朝里面望了望。教室里的学生正专注地看着台上的老师,而那位年轻的女教师在自己凝神注目时突然变成了王雪梅,正面带微笑深情地看着自己。再一细看,王雪梅又变成了年轻的女教师。陈西平伤心地转过身去,突然看见王雪梅正站在墙边拐角处,捧着一大捆向日葵向自己低头含笑。他立刻喊着“雪梅”奔过去,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抓住,一股刺骨的冷气从指尖滑过传遍全身,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慢慢朝食堂走去。

食堂还没到开饭时间,空荡荡、静悄悄的,只有一个服务员在清扫地面。服务员见陈西平表情异样地走进来忙上前阻止。可陈西平推开他的手,径直走到那个曾经坐了无数次的座位前,仿佛看见王雪梅早已坐在这里,正微笑着等他到来。

陈西平觉得自己又把为她抄了几个晚上的《汪国真诗集》推给她,顺手端起她吃剩的半碗面条,可是伸出的手什么也没抓住,王雪梅也不知去向。他无神地看着窗外,风中,夏日里盛开过的玫瑰无精打采,残花败叶挂在枝头,一枝折断的枝干摇摇欲坠……现实是冷冰冰的,唯有过去还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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