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生意失败,心灰意冷,决定回到海城。
天大雪,蚊子来车站接我,我钻进了他的北京现代,很暖和。
夜里的海城如我当初离开时一样静谧温柔,这几年经济好转,路灯和街边的饭馆也多了起来。我在车子后排躺着,隔着玻璃看窗外一排排凋零的梧桐树和一个个闪烁不停的广告牌,一切那么熟悉,亲切如故。海城是座小城市,我在这里出生,在这上学,在这里长出青春痘,也在这里畅想未来。如今作为一个loser回来,它依然以最大的宽容和诚意接纳了我,足够了。
“还没吃饭吧。还是去我们之前经常去的及第烧烤吧”蚊子边开车边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我。
“及第烧烤还在呢”我来了好奇。
及第烧烤开在我们高中对面,及第意味高中的意思,想来老板是个文化人。及第烧烤是高中时我俩经常去的地方,开始的时候没什么钱就吃五毛钱的脆骨,没什么肉,但香辣爽口,十分入味,后来手头宽裕,就开始买一块钱的大鸡排,现炸现烤,抹上一层番茄酱,简直爽爆,每星期都要来一次,以至于没有钱买抽大前门,喝北冰洋。再后来,又升级成每回买三块钱的鸡柳,再凑钱买瓶啤酒,回来学校操场的台阶上,看繁星满天,夜色如水,探讨追女孩的技巧以及咒骂各科势利的老师。这两年间,我去过不少的城市,也吃过不少的鸡排鸡柳,却始终觉得都没有当初的美味。
“在呢,不过前不久老板和老板娘闹离婚,你知道这几年经济好了,学生有钱了,烧烤生意也不错,老板赚了不少钱,开始玩女人了。哎,这现实的社会”蚊子叹了口气。
我默不作声,两年间见过太多这样的剧情了,已经麻木了。我依旧静静地盯着窗外,呆呆地找寻着青春的印记,尽管我早已不再热血。
车子由106国道拐进斜插小巷,路灯也渐渐暗了下来,穿过小巷,过了红路灯驶入前进路18号,停在及第烧烤门口,我俩下车。
果然是有钱了,连门头都换成了五十公分的大红吸塑字,在夜色里闪闪放光,十分耀眼。与对面海城第一中学几个暗淡无光的亚克力字形成鲜明的对比。蚊子推门先进,找了个靠墙的位子坐下,点了菜,要了酒。屋里暖和的空气是玻璃门结了厚厚一层雾,从里往外看,海城一中朦胧可见。
“十里,接下来打算干点什么呢”蚊子开酒瓶倒酒。
“暂时歇几天吧,还没打算”我拿起杯子喝了口。
“也好,你两年没回了,顺便转转,海城还是有些变化的,无聊地话去我爸酒厂找我,随叫随到”
“恩,在海城,能骚扰的也就你了。干一杯”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蚊子也一饮而尽,看的出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最终还是堵在了嗓子眼,他知道我很累了,他更知道我想说的时候一定会跟他讲,这些年来,恐怕也只有蚊子愿意听我无尽的的唠叨和陪我神经质的发呆。
那晚我俩喝了三十瓶,不再是我三他十七,而是各十五,但都没醉。回到家,洗了澡,躺在床上,不到十分钟我就睡着,没有失眠,没有无聊,一觉到天亮。
每天早上,我会早起,围上围巾,戴上手套和帽子,去海城一中附近走走,呼吸着清晨清凉新鲜的空气,看着出早操的年轻脸庞,偶尔会想起那个拿着青年文摘在校园里装文艺邂逅学妹的少年。散完步,买碗热干面,再加一个卤蛋,回家。上午坐在窗前写写文章,下午有太阳的话,我会搬张椅子去院子里晒晒自己潮湿的心。晚上去蚊子那喝大酒,然后回家,洗澡,睡觉,没有失眠,没有无聊,也没有朋友圈的等待。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我开始习惯了这样的慢生活。想想还是应该干点正事,我想起了高中时蚊子说要包养我的事,于是找蚊子借了点钱,盘下了前进路上的一个服装店,改装成一个咖啡甜品店,并起名为“遇见”,斜对着海城一中。我精心设计每一个角落,把自己买的书全摆上,把朋友送的生日礼物也都拿来,还煞有介事地在门口的玻璃上用孩子的笔体写下:走了太久,终究会累,在这里,遇见自己。
整个装修完,也快到春节了。过完节,学生开学,我也正式开张了。此后,除了睡觉和喝酒,我基本上都在店里,有时在吧台前摆弄蛋糕和咖啡,有时靠着窗看路上寥落的行人和枝头融化的积雪,有时自己泡杯咖啡躲在角落写写文章。开始的一个月,生意并不好,人不是很多,我也落得清闲,经历了之前的生意失败后我已经看的很开了。转眼间,开春了,我也不用围着火炉取暖了。学生也都开始出来活动,店里的生意也慢慢好起来了。我以为我会这么一个人慢慢地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她闯入了我的生活,她叫苏裳。
夏至未至的一个晚上,看店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了,我准备早早关门找蚊子喝酒。正要收拾的时候,推门进来一个女孩,二十多岁左右,不像是学校的学生,她点了杯卡布奇诺,找了个位子坐下。我边磨咖啡边打量了下这个女孩,天蓝色的外套,淡蓝色牛仔裤,纯白色帆布鞋,十分干净,就如同她那干净爽朗的脸,她塞着耳机,随后拿起橱柜上的张嘉佳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翻看,她看着书,我看着她,竟然有些怦然心动。
磨好咖啡,我小心翼翼地端过去,双手递到她面前,她把书合上,放回了远处,微微抬起头,冲我一笑,说了声:谢谢,然后低头搅拌。
我傻傻的在她面前站了五秒,又迅速地离开,如沐春风。两年来我忙于生意上的各类琐事,已经没再谈恋爱,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不再需要爱情,但这一次,我知道自己心动了,或许是寂寞了太久,或许是海城的慢空气让我有了新鲜的心跳。
她在静静地喝咖啡,我在焦虑地想该如何搭讪。突然电话响了,是蚊子。他应该等太久见我还没到就开始打电话了,我灵机一动,赶紧抓起来大声说“什么,你们都到了啊,我这还有客人呢,再等一会啊,一会关门我立马过去”然后大声地重复了好几遍。
她果然听到了,抬头冲我说:“老板有事啊,是要打烊了吗”
“没事,你慢慢喝,小事”我有点紧张地说。
她没接我的话,只是低头继续喝,看得出速度加快了。我假装擦桌子走到她附近,
“不用急,真的没事。对了,你不像海城一中的学生啊,难道是老师,但是感觉也太年轻了一些”我开始找话茬。
“哦,我不是高中生,也不是老师,我是南湘师范的大四学生来海城一中实习的”她回答我。
“我说怎么这么像大学生呢,那你实习多长时间呢,是教什么的呢”我放下擦布,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继续问。
“我实习两个月吧,教物理的,才刚来海城两天”
“原来这样,我说怎么没见过你。不过女生教物理的很少吧,好像教英语语文的比较多一点”
“偏理科的好就业点,其实我自己还是喜欢英语多一点,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出国见识一下”她继续回答我的问题,看起来还不反感我。
“哎,我也是被逼着学了工科,最后还是干了别的。数理化再牛逼,不如南翔挖掘机。对了,我就是这个高中毕业的,有什么不了解的随时找我”我指了指斜对着的海城一中。
她扑哧一笑,差点把咖啡碰洒,然后迅速喝完,擦了擦嘴:我喝完了。你可以去忙自己的事了。递给我钱,结账往外走。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急忙喊道:“等一下,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十里,你呢?”
她扭头一笑:我叫苏裳。推门走出,消失在夜色里。
我也淡淡一笑,连店都没收拾,关门去找蚊子了,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我的喜悦。
随后的每一天,我每天的工作多了一项,就是等着苏裳来,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再也没来过有时我也会去校园里走走,甚至故意去教学楼附近,希望能碰到她,但都是失望而归,似乎那次之后她人间消失了一样。我开始有些焦虑,随后又慢慢释然,或许她就是一个过客吧。
夏至终于到了,天气也越来越暖,街上已经有穿拖鞋的老大爷在晃荡了。海城的夏天比较多雨,下雨天,坐在咖啡馆里看雨滴湿了街道,湿了梧桐树,湿了卖早点的小摊和接孩子家长的裤腿,我想起了一段歌词:
三月的烟雨 飘摇的南方
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苹果 一手拿着命运
在寻找你自己的香
窗外的人们 匆匆忙忙
把眼光丢在潮湿的路上
你的舞步 划过空空的房间
时光就变成了烟
爱人 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
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我会洗干净头发 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然后又想起了苏裳,又想起了苏裳。她到底去哪了呢?
半个月过去了,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浓密了起来,街上穿拖鞋的不仅是老大爷了,雨也越来越频繁,似乎要把这个南方小城彻底冲刷一遍。
一天傍晚,突然狂风大作,乌云蔽日,看样子又是一场大雨了,我站在门口望着天想。然后就见大滴大滴的水珠砸在干枯的路面,震里阵阵土灰,路上的行人开始疯狂奔跑,找地方避雨,我正准备进店,忽然眼前一亮,一个穿天蓝色外套,淡蓝色牛仔,纯白色帆布鞋的女孩顶着一个包也在人群里狂奔,我下意识的喊了句“苏裳”。没想到她回头了,真是她,依旧干净爽朗的脸。
苏裳在我的叫声中向我的店里跑来,我赶紧把推着门把她让进来,递给她一条毛巾,她接过毛巾,把头发甩到眼前,双手用毛巾裹着长发一点点往上擦,我站在她旁边,静静地看着,如此美好。
擦完头发后我让她坐一会等雨小了再走,她依旧选了第一次来的位子,从包里拿出耳机,塞进了耳朵,我磨好一杯卡布奇诺后走到她对面,放下咖啡说:“喝杯热咖啡,暖暖身”。
她依旧如春风般笑着说谢谢。我又一屁股坐在了她对面,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了。
“这一个月你去哪了,怎么没见你啊”
“我请假回学校处理点私事,今天刚回来就遇上下雨”
“这样啊,那处理完了吧,你的私事”其实我想问不会在走了吧。
“嗯”
我没再问,静静地坐着,假装看窗外。
“给你听首歌”她突然说,然后把一只耳机塞到了我耳朵里。
我会穿过田野穿过村庄
穿过开满鲜花的山岗
我会遇见你在人海茫茫
我会牵你的手穿过热闹的街巷
我会穿过时空穿过无常
穿过生命散发的芬芳
我会陪着你在人海茫茫
我会拥抱着你穿过地久天长
“这歌叫什么名字,挺好听的,词也写的好”
“穿过生命散发的芬芳”她回应道,“嗯,我也很喜欢歌词”
于是我俩静静地听完歌,雨停后我送她出门,离开,消失在视线里。
后来听蚊子说她失恋了,那次请假回去是想去挽回爱情。我依旧面无表情,却隐隐有些心痛。
再后来的一个月,每个星期她都会来咖啡店一次,每次我都会为她磨一杯卡布奇诺,然后一屁股坐在她对面,听她聊实习的一些好玩的事,偶尔我也会说一说我的过往,但主要是听她说,然后一起听歌,我始终没问她的感情生活,也终究没开口说出那句“喜欢你”。因为她的理想不在这里,她也不属于这座小城市。渐渐地我把这份感情放只放在了心里。
七月,她实习结束,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来到咖啡店,依旧坐在常坐的位子,翻看那本始终没看完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没要咖啡,听完歌,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她突然转身,看着我:“十里,我明天实习结束,要离开海城了,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因为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我想半天说出了这句,其实我想说“我会一直在这里”但还是没开口,与其留下希望不如让她无牵挂。
第二天,我没早起,也没开店,睡了一天,晚上找蚊子去城西喝了顿大酒,依然没醉。
此后,我依旧除了睡觉喝酒,其他时间都在店里,店里生意越来越好,我找了一个学生兼职,自己也清闲了点。我偶尔会想起苏裳,想起那个穿天蓝色外套,淡蓝色牛仔裤,纯白色帆布鞋的干净爽朗女孩,我也会走到她经常坐的位子,自己磨一杯卡布奇诺,也会在手机里下载那首“穿过生命散发的芬芳”循环播放。
十月,夏去秋来,梧桐叶也散落街道,我打算更新一下壁橱上的书籍,随手拿起那本《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又想起了苏裳,想起她每次看书的样子,好看。我翻着翻着,突然里面的书签滑落,我低头捡起,发现书签的背面有字:
十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看到这些字,第一来就喜欢这个店的名字“遇见”以及门玻璃上的“走了太久,终究会累,在这里,遇见自己”,感谢在这里不仅遇见了自己,还遇见了你。
那次回去我本来是想挽回毕业即分手的爱情,那是我大学第一段感情,但还是没办法。感谢那些失恋的日子里,你陪着我唠叨,卡布奇诺是我前男友喜欢喝的咖啡,我以后都不会喝了。我知道你喜欢我,但那些日子我依然没忘记初恋,直到快走的时候。那天,我多么希望你能说出那句话,或许我会留下,可始终你没开口,我明白你的顾虑。
还记得那句歌词吗“我会遇见你在人海茫茫,我会牵你的手穿过热闹的街巷”,写的真好。如果早点或者晚点遇见是不是不一样的结果呢,天知道。保重。
苏裳。
看完,合上书,我把书签塞在怀里的口袋,十月的秋风挂起门外街道的落叶,叶子在空中盘旋一阵最后落到地上,我觉得有点冷,把拉链拉到领口,此后,我也再喝卡布奇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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