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1]

风特别大，“呼呼--”的风声很是刺耳。没人知道它们从哪里吹来。东边？西边？它们自己也不知道。

北极，世界的最北边。

鱼说，在世界的另一边有一个南极，风或许是从南边吹来的。风们怀疑。

冰原最深处最古老的冰一定知道。

什么声音？听！“呜--呜--”。这是鲸的歌声。鲸的歌声，几乎没有谁能听懂。每一只鸟听过，每一条鱼听过，每一阵风都听过，每一片雪花都听过。可是，就算是冰原最深处最古老的冰也听不懂它的歌声。

它在唱什么呢？云说：“它在唱自己生前的故事。”然后被风吹散了。

只有它自己明白其中的意义。

“呜--你在哪儿，呜--我好想见你，呜--我很孤单，呜--你也在找我吗，呜--我好冷，呜--你听得见吗，呜--想见见你，想见见你……”鲸每天都唱这首歌，从第一天开始就唱，却从来没有得到回应。

鲸是个调皮的孩子。它静静地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让宽阔的脊背上落满雪花，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孤岛。一只鸟儿飞来，第二只，第三只，上万只。等到脊背落满鸟儿，它“噗”地喷出一根水柱。鸟儿们惊得四散飞逃。它悄悄潜回水底，水面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水下传来阵阵螺笛声，不知道是谁在笑--亦或是在哭。

它喜欢这种游戏。

故伎重演。它深吸一口气，准备下沉。等一下！鼻尖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它努力睁开被风吹得生疼的眼睛。那是一只白色的鸟儿。

“呜--呜--”“美丽的鸟儿，你为什么不飞呢？可爱的鸟儿，你能听懂我的歌吗？亲爱的鸟儿，你也孤单吗？”它看着鸟儿，鸟儿也看着它。雪花飘落。鸟儿在它的鼻尖吻了一下，“嘎”，飞走了。

波浪声。阳光虽然微弱，但还是暖暖的。

那只鸟儿真有趣，会是从哪儿来的呢？它问。突然发现附近只有自己，它尴尬地笑了笑，潜回了海里。

问问雪原最深处的冰吧。它提醒自己。

                        [2]

“想见见你，想见见你……”海洋里回荡着鲸的歌声。

这只巨大的海精灵又出现了。

它喜欢星星，每在晴朗的夜晚（北极能有几个晴朗的夜晚呢？），它就悄悄从海底浮上来。星星的影子就投在海面上，和它的背上--有时还能看见极光呢！它喜欢这样，背着星星的感觉让它很开心。它就这样望着星星出神，忘记潜回海底，就漂在海面上睡着了。星星真是把它的魂都给勾走了！

渔民们说，鲸是巨大的海兽，是海里的神，一口就能吃掉上万的生灵。人们对它敬而远之，能远远望上它一眼，据说就能交一辈子好运--猎鲸的最好时机，是晴朗的夜晚……

鲸知道自己不是神，自己就是自己。可自己又是谁呢？它不止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还活着吗？这是不是在梦里？世界上还有别的鲸吗？除了知道自己是鲸以外，它什么都不知道。

大家都提醒它，去问问最古老的冰吧，它什么都知道。

它假装听不见。

冰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它问冰，“鸟儿们是从哪里飞来的？”冰不语。“鸟儿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冰不语。“每只鸟儿都有自己的名字吗？”冰不语。“冰，你知道吗？”冰不语。“冰？”冰不语。它失望地离开了。

它突然遗憾忘记问世界上还有没有其它的鲸。怎么办，回去吗？太伤面子了。

“想见见你，想见见你”的歌声再次回荡在海洋里。

“鸟儿们是从哪里飞来的？”

我不知道。

“鸟儿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不知道。

“每只鸟儿都有自己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

……

鸟是什么？

                                                  [3]

夜空下，鲸睡着了。

它做着什么样的梦呢？鳍变成宽宽长长的翅膀，在星星间翱翔。

海水里是谁的眼泪？

咦？它怎么知道这是眼泪不是海水？明明都是咸的。

泪水里会有悲伤的味道，整日欢唱奔跑的海水是不会又这种味道的。

一颗流星落下……

好疼！背上扎了什么东西，冰凉。

那是一支锋利的鱼叉穿过皮肉，直抵心脏。

为什么？

它想逃，却无力。

它闭上眼睛，回忆。鸟儿，鱼群，星星。

它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红。

它闭上眼睛，眼里是一片星空。

“我死了吗？”它问自己。

“是的。”自己回答它。

漫长的极夜。

久违的太阳升起，屠杀结束了。

“为什么？”它问自己。

“不知道。”自己回答它。

渔民们在村子里聚会，庆祝丰收和太阳升起。真是个快乐的日子。

鲸流着泪。

“想见见你，想见见你……”它无声地唱。

“想见见你，想见见你……”它仿佛听见有谁回应。

                        [4]

渔民亚瑟是个强壮的男人。他那比一般人脖子还粗的双臂让镇上所有的大人都感到敬畏，更不必说那些孩子们。

每捕捉到这个大力士出现，孩子们一哄而上，围成一个半径5米的大圆，把里面的亚瑟困个水泄不通，好像在围猎一条大鱼。

亚瑟面露愠色，轻轻拎起一个孩子，高高举过头顶，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走上一圈。那个幸运的孩子便成了孩子中的明星。这种没有恶意的惩罚，或者说玩笑，成了孩子们快乐的源泉。

亚瑟笑了笑。

他喜欢孩子。他曾经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但那是曾经了……

他爱孩子们，孩子们也爱他。

可是有一天。

“他不会说话！”“亚瑟不会说话呀！”……

在孩子们看来，不会说话就是哑巴，哑巴就是缺陷，缺陷就是耻辱。

女儿却说：“我们每个人都不是无瑕的冰，每个人都是残缺的，每个人也都是伟大的。在我心里，爸爸永远是最好的。”

女儿走后，就再也没有人这么认为。

她说过，不想被别人看低，首先自己要看高自己。后来所有人都嘲笑亚瑟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傻子。

傻子又怎样？孩子们仍旧埋伏在门外，这就足够了。

……

那个古怪的占卜师说，用鲸的眼睛做水晶球，就可以和另一边的人对话……

星星升起了。

他感到痛苦。

他常常在海面上望见鲸，这让所有的村民感到羡慕。它的眼睛是那么漂亮，和女儿的眼睛一样，蓝色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尽管在鲸身上显得那么小）。这么美丽的眼睛，怎么忍心去残忍地剜下来呢？

可是大家都说，就是因为美丽，才要挖出来。不抢先就会被别人先下手。

“你不想你的女儿吗？”占卜师说。

……

他坐在船里流泪，泪水滴在海里，都是咸的，瞬间融为一体，没有谁感知到。奇怪，这滴泪是凉的。

这是罪恶啊！

每次下海捕鱼前后，他都要虔诚地忏悔，仿佛就这可以洗去犯下的罪，至少心里好受些。现在却要他杀死一只鲸。他知道自己并不善良，可是鲸是大海的神灵啊！他不知道村民们为什么会怂恿他做这种亵渎神灵的事。

“你不想你的女儿吗？”

海面上涌起一根水柱，他没敢多想，把鱼叉投了出去……

村民们欢呼着去祝贺亚瑟，带上大大小小的容器和刀具瓜分了鲸肉，只留下了巨大的骨架和不怎么好吃的眼睛。

多好的眼睛呀。亚瑟在昏黄的鲸油灯光里抚摸着脑袋大的眼睛。这盏灯是村长送的。这只眼睛很漂亮，水晶蓝，半透明的。但远远没有以前漂亮，鲸还活着的以前。

“你的女儿说她很开心，她为你的勇敢和力量骄傲。”占卜师抱着蓝色的新水晶球，高兴地说。

女儿不会这么说的，绝对不会。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子。

星光下，一个黑影把一个水晶球放进海里。水晶球漂浮在海面上，被浪花送回海里。

水晶球里传来女孩甜美的歌声，“想见见你，想见见你”。

“想见见你，想见见你”，亚瑟轻声应唱，没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