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在朋友圈晒出一张照片,一只白色的流浪猫在镜头中向她走来,仪态优雅,眼神迷离,偎依在她脚下不肯离开。我说,“它喜欢你。”她回答,“没办法,天生吸猫体质。”
作为与喵星人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那一类地球人,我对小洛和鞋带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或者相反,其实我才是真正被照顾、安排、抚慰的对象,后一点小洛一定会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表示同意。我决定留下一些有关的文字,记录我的忠诚。
小洛究竟是买的还是捡的,我有点记不清了,在它之前有个小黄,它们俩一个是捡的一个是买的,小黄在楼顶跑丢了。像几乎所有初次学习与喵星人相处的地球人一样,我最初的几天手忙脚乱地用各种类型的粮食、猫砂、猫舍试验小洛对此的适应程度,带它去打疫苗。绝育很重要,在还有一两个月一岁的时候,我带它去做绝育手术。
在家里生活了几个月后,小洛已经适应了室内世界的构成及几个地球人的存在,随之而来的是对脱离这种熟悉环境的恐惧和抵触,如同一个刚在一个班级学习了一段时间的小学生突然被通知要换班,“我才刚认识几个朋友!刚觉得自己不是陌生人!有没有人问过我的感受?”——小洛的心情也大致如此。我专门提前买了一个天蓝色的带猫出行挎包,有黑色的网眼,可供它惊恐地望向外面的世界。——不是那种精致的太空背包,外形光鲜,小巧,有向外凸出的如同玻璃面罩一般的瞭望窗,不知道喵星人在里面会不会舒服。在广告画面中, 好像更凸显的是背着小背包的靓丽少女,喵星人反而是模特T台上的点缀和附属品。——我没有买,一来我不是小姑娘,需要用一个小包包装点自己,二来我武断地认为小洛可能更喜欢能呼吸的网眼,最重要的,无论它有多好,我没有足够的钱可以拥有它。
我一边用小洛听不懂的语言好言相劝,一边抓住喵星人为之短路的命门——后颈,塞它进包里。小洛一定知道有不好的事发生,它充分利用我没办法同时控制它四个爪爪的劣势,精心地控制着节奏——如同娴熟的小提琴演奏者面对《流浪者之歌》——当充当低音的爪爪在包内响起时,高音区的两个爪爪巧妙地扒在包包外面,伴以愤怒的在我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同的叫声。总算,我使出浑身解数,几乎动用高中学过的所有物理和数学知识,利用我的反应和它的反应之间的时间差,在它一次又一次绝望地探出头或伸出手之前拉住了拉链,代价是还没出门已经出了一身汗。从这一刻开始,小洛没有停止发言,直到在手术台上沉沉睡去。
我把包挎在一边,骑着车向诊所的方向。小洛几乎没怎么经历过外面的世界,马路上嘈杂的喇叭声、汽车行驶的声音、说话声、广告,甚至鸟叫,混杂在一起,让它惊恐。它不停地以喵星人语言中表示惊恐、愤怒、迷茫和不安最高等级的声调表达着自己的情绪,虽然知道要么它可能听不到——我的声音被噪声淹没——,要么它被我的背叛所伤害,不愿听到我说的任何话,尽管也许是听不懂。
诊所里充斥着喵星人和汪星人的气味和叫声,快好了的汪星人大声叫着宣示着强力,生病的或甚至是健康的喵星人无力地喵叫着,表示自己对这一切的逆来顺受和漠不关心,顺便鄙视汪星人外强中干的猖狂。我一走进去,小洛立刻不叫了,视线内所有的喵星人都好像我们不存在似的保持着原有的动作或姿势,但是空气中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味让小洛安静了下来,也许是陌生的气息让它产生了警觉——在大兴安岭浩渺的林海中,一只东北虎离开自己的领地并觉察到自己可能进入了别的山大王的地盘时,所感受到的一定是类似的情绪——,也许这个地方的味道让它产生了恐慌,一直忘记了习以为常的用声音表达情绪,这种味道表示这里代表着或生或死。
一位中年医生和一个小伙子助手。
我说明了来意。“公的母的?”医生问。“之前在一个诊所打疫苗,那个医生说是母的,”我回答。
“母的稍贵一点,160。”
“好。”
小洛一声不吭,从包里出来的时候也没有挣扎。它一定感受到了这两个一脸严肃的穿白大褂的人将对它做些什么,但它无从知晓。两个地球人和一个喵星人进了手术室,我在外面等。
之前首先打了麻药,医生的强大气场震动了小洛,打针的时候没有一丝反抗,医生的一只手放到它身上的时候好像就已经麻醉了它。很快,小洛的身体瘫软下来,眼睛大大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小伙子拿着一瓶眼药水点在它的眼睛上,“猫没有眼睑,麻醉后不能合上眼睛,要隔一会儿点点眼药水,补充水分,防止眼睛损伤,”他解释说。
在外面等的时候我安慰自己说这么做是对的,书上说做了绝育的猫寿命会更长,生活质量会更好,但愿小洛不会责怪我。医生说这是个小手术,不会有事,而且用不了多长时间,当然,母猫比公猫用的时间多一点点而已。十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什么动静,我有点儿着急,困兽般在狭小的走廊两头走来走去——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终于结束了,”我心想。
出来的是小伙子,我第一眼看到他的表情时分辨不出那代表什么,不是职业所赋予的惯常的严肃、谨慎,不是一般人在做完一件有成就感的事之后的满足、如释重负,也不是年轻人所特有的——中年人、老年人绝望地想到自己已经失去了那种能力,小孩子望着那似乎不是大人的大人心里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那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迷茫、冲动、想要冒险,想要把所有的生活、经历都过一遍,无所畏惧,什么也不能改变我的的劲头……都不是。但他向我走来,我隐隐觉得不是好消息,本能地不想听到他说话。
“张医生打开后找了半天,”他一只脚正对着我,另一只别扭的呈九十度角转向另一边,仿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什么别的感到不好意思。
“没有找到卵巢,但是——,”(相信我,所有人说的话重点都在“但是”之后,之前的也许有事实,但大多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本意,或者是为了造成一种充满假象的过渡。)“但是刚才我们发现了两个蛋蛋。”
“什么?”我脱口而出,同时想起来第一眼看到他时的表情,是笑容。他想笑,残存的职业素养告诉他不能表露出对客人无知甚至愚蠢的表现的嘲弄意味,因此他拼命控制自己那刻的本能,将笑容隐藏在年轻人特有的百无聊赖的表情和兽医助手拘谨的外表之下。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晚自习,数学老师给我们讲课——他又瘦又黑,眼神发亮,说话让人捉摸不透,在平凡人的外表之下透露着天才的思想和放荡不羁,下面你将会理解什么叫放荡不羁。在他的课堂上,很多时候出现的不是解题过程,而是一个一个大大的问号,比我头脑中的最大的问号还大。一个问号代表一个路径或一种想法,当把问号讲完的时候你会惊奇的发现,或者他的课已经讲完,或者解完了一道题,这个过程中时间好像不存在,或者45分钟被压缩成几秒钟而我们竟没有察觉。——话说当时是傍晚,夕阳从门口斜射着照在讲台上,他一身酒气走进教室,只要有鼻子的人立刻就能觉察到,甚至对角线距离的最后一排。老师满脸通红,兴致很高,像往常一样,没有书也没有教案,他开始在黑板上画出第一个问号。同学们膜拜的眼神聚集在他身上,尤其是前排,尤其是女生。但很快,也许只是过了几秒钟,就像地球附近突然出现了一个质量巨大的天体而导致地球将脱离环绕太阳的公转轨道一样,大家突然发现了一个足以让所有人放弃追求天才老师所传授知识的迹象,因此焦点发生了转移。当滔滔不绝的老师离开讲桌走到一边时,先是前排同学,很快所有人都发现了——老师的裤带没有系上,耷拉在他的腰间。以年轻人的恶意,所有人都忘了知识,享受着恶意的一刻。另一方面,为了向老师表明一切正常,他们将随时要倾泻下来的狂笑的洪水用咬嘴唇、掐胳膊、拧大腿的方式构筑起水泥混凝土大坝,不泄露一点秘密。在酒精余威作用下的数学老师发现学生们出奇的认真,出奇的安静,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十分欣慰,于是向第一排飞溅的沫沫更多了,以欢快的舞姿。第一排的同学们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们的大坝是最可能崩溃的。
我说的就是这种表情,和年轻的兽医助手走出手术室门口向我显现的表情如出一辙,不可能更隐晦,更神秘,更痛苦。
“你不是说它是母的么?”语气中好像在责备责任在我。
“是啊,那个医生是这么告我的,”我仍然没有从震惊和不知所措中恢复过来,机械地回答。同时产生一种无名的恼怒,就算我说过了,你们做医生的手术前不应该检查检查么?公母都没弄清楚就开刀?我意识到自己很生气。现在还来问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理智开始发挥作用了——那还出来干什么?答案显而易见,告诉我一个事实,继之而来的是费用增加的事实。
“那就继续做吧,”无可奈何我说了一句。
“好,那就继续做,”笑意以唐僧看不到的一缕青烟的形式尾随他进入手术室,我开始担心小洛能不能承受两刀。它还不到一岁,多出来的一刀是数个地球人不约而同构筑的愚蠢的“因为……所以……然后……结果……”的链条造成的,当然他一定认为全部责任肯定在我——如果他能走出这间手术室的话。
幸运的是,手术室门开了,我看到医生轻松的表情,后面是仍昏昏入睡的小洛。
“一切顺利,”医生说,言外之意是虽然多了一个窟窿,毕竟没出什么意外,但小洛空洞的眼神分明并不认同。
“回去不要让它舔伤口,前一个伤口恢复的慢些,可能三四周,第二个一两周就好了。要每天喷这种药水,可以帮助伤口尽快愈合。”这是有职业操守的医生最后的叮嘱。虽然小洛可能不同意,我仍然向医生表达了谢意。
小洛还没醒,医生说几分钟后就会醒来,我顺利地把他放进包里。回到家的时候,小洛眼睛开始转动,疼痛可能起了作用,提醒他,身体发生了变化。
本文使用 文章同步助手 同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