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鹃山谷最美的地方,是绝音谷。
绝音谷终年云雾缭绕,雾气蒸腾,越发显得满山青翠,要滴下水来。在高高的断肠崖上往下看,望月潭的水幽深碧绿,灵动异常。如果走到望月潭边往上看呢,白云出岫,青山满眼,断肠崖显得更加神秘峻峭。
杜鹃山谷一年一度的歌神会,也就是皇家音乐学院的大考,今天将在这里举行。
杜鹃以啼声优美婉转闻名于世,杜鹃山谷的人们和山里的杜鹃鸟一样爱音乐。如今不愁衣食,人们对声乐的追求达到了狂热的地步,没有什么比用美好的声音带给世人震撼更为高尚,更为美好,更令人羡慕。多少年轻人终其一生学习声乐,只是为了终有一朝能用歌喉感动世界。
杜鹃山谷的音乐艺术迅速发展,产生了一大批蜚声世界的声乐家,有的真能声动九天。而皇家音乐学院,便是杜鹃山谷最高的音乐首府,是通往成功的一条彩虹路——辉煌,灿烂,只是太窄了。
所以绝音谷这么美丽的地方,却也是令人断肠的地方:每年都有落榜的考生不堪失败之痛苦,从断肠崖上跳下。那些在创作时苦闷的音乐家,也会因为熬不住痛苦而跳崖自尽。
今年的大考由皇家音乐学院的院长布樽主持。
从一大早,来自全国各地的观众就把整个绝音谷里能站的每一寸地方都站满了,有的人还爬到了树上。这么多人却次序井然,竟没有一声咳嗽,谁都不想错过难得的天籁之音。
考生们站在望月潭边,布樽和其他考官在断肠崖上听着。
中午了,现在是一名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的傲气的少年在唱。他唱着唱着,杜鹃开始合唱。
布樽连脸上的肌肉也没有牵动一下。
接着,一个外貌俊朗的少年走上来,开始对着青山绿水歌唱。他声音婉转嘹亮,激情四射,圆润如玉,唱着唱着,一只鸟从崖上坠落入水——已经达到了清音的境界。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报名!”布樽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之前80名考生唱过了,他一个字都没说过。
“清谷。”俊朗的歌者鞠了一躬,答道。
杜鹃山谷的音乐大考是跟大自然连为一体的,分为浊、亮、羽、瑶、清、越六个等级。浊音会让望月潭水轻轻晃动,亮音会使断崖上石块掉落;羽音能震荡望月潭水,瑶音会吸引山中杜鹃合唱;清音能直达断肠崖最高处,让鸟儿坠落。达到越音的人百年一遇,他的声音能让断崖上的白云让开,白云谷阳光普照,让大家看到阳光下的望月潭和断肠崖。
其实还有一个最高等级叫做血音,也就是传说中杜鹃啼血的那种境界,能令日月无光,杜鹃泣血,望月潭水为之染上红色。因血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极少有人练成,失传已久,就取消了这个虚设的等级。
考生们接着唱下去,绝音谷还是白云缭绕。山中的杜鹃在合唱,鸟儿也偶有坠落,但布樽还是紧锁眉头。
他在寻找一名天资聪颖的弟子,然后把他培养成真正的音乐大家,大师,不仅是技巧很高的乐手。这中间的差别就在于是用心去唱歌,用生命去唱歌,还是只用嗓子去唱。但是,现在学生们都在追求技巧,越来越少有人用生命去唱歌。他已经整整15年没有看到一个绝世歌者了。
下一个瘦削清秀的白衣考生站在了望月潭边。
他的歌声直穿云霄。
如果说清谷唱的时候大家寂然无声,现在整个山谷连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都听得见;如果说听清谷唱时大家屏住了呼吸,现在连呼吸都忘记了;清谷唱完了大家鼓掌,如今一曲终了,所有的人连话都说不出来,如在云里雾里,还是寂然无声。良久,一滴眼泪落地的声音才敲碎了宁静,那是布樽眼里流下的眼泪。
白云真的飘散了!阳光洒在山谷之中!灿烂的阳光照进了绝音谷!
大家如梦初醒,哭泣的、尖叫的、狂喜的,团团围住了白衣人。显然,白衣人已经超越了清音,直达越音了。
“报名!”
“弦歌。”
弦歌深深一躬。
布樽和考官们从断肠崖上退下,宣布了20名幸运的入选者,弦歌排在第一位。
皇家音乐学院高不可攀的花岗石大门,为他们打开了。
二、
怒天全身都是软的,在同伴天律的搀扶下离开了绝音谷。回到阿良客栈,便一头扑到在床上,半睡半醒地度过了整整12个时辰。
阿良客栈的老板娘云娘已经接待了快20年的应考大军,对他们的梦想和梦碎都习惯了。她只是嘱咐天律在旁边照顾着怒天,吩咐厨房准备病号饭就离开了。根据她的经验,宣布名单时没有从断肠崖上跳下去的,以后就不会再跳了,再以后,日子也就过来了。而考前考后者一个多月,是客栈一年最赚钱的时候,她太忙了。一个女人要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可不容易。
“妈,今年又有两个人从断肠崖上跳下去了!” 云娘的独生女儿彩凤跑到她面前,惊吓地拍着胸脯。
“没有去年多。”云娘淡淡地回答。
“妈,他们为什么这么狂热啊?我佩服他们。”彩凤涉世未深,青春的血液对激情总是由衷地爱慕。
“人总得有想头。” 云娘手上没有闲着。
“怒天回来了?”彩凤向楼上张望。
“回来了,死不了。你赶快把这壶酒端到8桌去。”云娘说。
“妈,他怎么了?没考上也不丢人啊。”彩凤还在说话。“他的歌……”
云娘叹了口气,女儿对怒天的好感,自从怒天一个月前住在这里就出现了,她在等着落榜浇灭彩凤心里的希望。有才华的青年多了,有几个能走进音乐学院呢?又有几个能成大师?那是要用生命作代价的。女孩儿不能嫁给这样狂热的孩子,心气太高,就容易痛苦。还是找个普通人过日子的好。
彩凤好容易找到机会上楼,进了怒天和天律的房间,天律知趣地出去了。他一样落榜了,心情也很沉重。
怒天躺在床上,像死去一样。他的脸上的傲气还在,但夹杂了极深的痛苦,让彩凤心疼不已。
“怒天,我相信你,你明年可以再考。你有才华,你给我唱的那些歌,谁也比不上。”彩凤坐在怒天的床前,轻轻地对他说。
就是怒天的这股傲气,在一个月前就征服了她的心。
怒天一动不动,像是昏晕过去了。彩凤轻轻地抚了一下他的面庞。
“彩凤,快来上菜!”云娘的声音传来。
“来了!”彩凤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怒天的眼角终于流下一滴泪。他就是那个面含傲气的考生。
天律走了,彩凤走了,他面对着自己,收拾不起那颗残破的心。
他居然落榜了!他没考上!而且,布樽连一个字都没有跟他说!
这些还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他发现自己确确实实不如人!确确实实不是唱歌的料!
清谷的清音他都达不到,如何跟弦歌的越音相提并论?苦苦唱了10年,原来跟高手差得那么远!
况且,不能进入音乐学院学习高深的知识,没有音乐大师的点拨帮助,这一辈子想成为声乐家的梦就此碎了!
10年的天天歌唱!10的追求梦想!10年的含辛茹苦!
付之东流。
他奇怪自己怎么没有从断肠崖上跳下去。当时人已经站不起来了,是天律把他扶回来的。
天律没有他那么痛苦,因为对自己的估计没有那么高,对音乐的狂热没有那么高。天律深知自己只能达到这个境界,深知生活就是生活。
天律梦碎了,心还没碎。而他怒天,心完全从断肠崖上摔下来,摔得粉碎。
他本想凭着音乐学院的通行证向彩凤求婚的,他真的喜欢这个纯洁的姑娘,他为她写了许多歌,那是拿生命写的。可如今,彩凤的安慰只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彩凤再次来到房间时,怒天已经不见了。
怒天又来到绝音谷。
大考之后,绝音谷里人迹罕至。梦碎的考生几乎没有愿意回来的。而音乐学院的学生只是每周来练声两次,平时少有人来。
怒天在白云缭绕的山谷里坐了整整三天。
是回去,重新做一个平凡的人,彻底放弃音乐,还是留下来,明年再考?还是,跳下去?
怒天觉得绝音谷会给他答案。
白云翻腾的形状在不停地改变,可以坐看云起。树木青葱,风来有声。望月潭水原来也是不断变幻的,从深沉的青绿到欢快的嫩绿,流转不停。
他真的听见了绝音谷的声音。
偶有猿声传来,愉悦婉转。而杜鹃鸟的啼声简直就是一首生命的歌,唱到心里不忍,唱到浑身热血沸腾。
他的痛苦慢慢地沉下去,他的眼中突然流光溢彩。
天律终于在断肠崖上找到了他。
“怒天,咱们回去吧,一边耕作一边唱歌,想考,明年再来!”天律已经收拾好行装,要走了。
怒天摇摇头。
“你要留在这里?也好,还是住阿良客栈吧,云娘其实对你挺好的,彩凤就更不用说了。”天律又说。
“我就留在这里了。”怒天说。
“在绝音谷?”天律吃惊。
“是的,我决定住在这里,学习大自然的声音,自己开辟一条路,成为音乐家!”怒天的脸上没有了傲气,表情深不可测。
“可是,没有音乐学院的那些知识的学习,没有老师,你怎么做得到?”
“总有那么一条路的,我相信,我没有进音乐学院学习也能成功。”怒天平静地回答。
“你不再考试了?”天律觉得不可思议。
“是的,不再考试了。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唱歌上。”怒天说。“请你把这封信带回家给我的叔叔婶婶。”
天律走出绝音谷时,回头看到怒天在断肠崖上孤零零的身影,忍不住哭了。
彩凤当然也找到怒天了。
“跟我回去吧,没有人照顾,你怎么能专心练声?”彩凤的脸憔悴得让怒天心痛。
“对不起,我不能回去,我已经下了决心,就在这里,自己唱歌。”他只有这样回答彩凤。
“我没办法忘记你,我哭了好几天,现在我娘已经答应我,让你回去好好练声,明年再考。”彩凤哽咽了。
“对不起,我决定不再参加考试,我要用所有的力量去唱歌。” 怒天觉得自己也说不出话来了。
“什么?”彩凤惊叫,“那怎么可能?”
“我觉得有一条路通往歌唱的殿堂。我没有办法说服别人,只有自己去走。”怒天的脸孔很平静。
彩凤嗒然无语。
“那么,我等你三年,你要回来的时候,就回来吧。”
“谢谢你。”怒天不敢看彩凤。
但他目送彩凤慢慢走出绝音谷时,他的泪水弥漫了双眼,弥漫了世界。
怒天没有去擦眼泪。
三、
从此,人们慢慢地知道了绝音谷里住了一个热爱音乐的怪人。他结庐而居,与鸟兽为伴,以虫豸为伍。
他终年不出谷,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练声。偶尔有人听到山谷里传来清越的歌声,迷醉之际,声音已然消逝。
怒天慢慢地跟山谷融为一体了。
只有他知道那些杜鹃怎么歌唱,怎么飞翔。知道它们怎么飞翔,才更能知道它们怎么歌唱。他听风的声音,雨的声音,流水的声音,树叶和花草的声音。蜜蜂和昆虫的鸣唱如此灵动,猿猴的啼声如此凄婉,他的声音,渐渐融入了它们。
他在断肠崖上的白云里唱。
他在望月潭的月夜里唱。
他在大风吹过的时候唱。
他和猿猴一起唱。
他和杜鹃一起唱。
怒天没有办法让彩凤不等待,他只能专心地去唱歌。
山谷中的岁月没法计算时间,怒天只是看见山变绿又变黄。
怒天希望汲取天地之灵气,可奇怪的是,他没有见到传说中的杜鹃啼血。
平时,每周他还可以听两次音乐学院的学生的练声。
怒天听得出弦歌的声音,尽管他在山谷的另一头,弦歌的越音还是能穿透云层。
怒天也听得出清谷的声音。
清谷的进步确实很快,看来在名师的指点之下,他和弦歌终究能并驾齐驱。
怒天还可以听到布樽的声音,一般都是指点他们的发声和歌唱。
怒天没有这些条件,他只是拿自己的命在唱。
岁月像流水一样流过去了。
怒天恍若不觉。
每年,天律会来看他一次,送来几袋粮食等物品,然后怅然离开。
每年,彩凤会来找他一次,放下一些衣物,悄悄转身离去。
有时,布樽也会在这里举行演唱会。有客人从山谷外来的时候,皇家音乐学院更是要召集所有歌者演唱。
那天,是弦歌为皇家婚礼举行的演唱会,绝音谷尽管人山人海,可当弦歌面对潭水时,一时竟鸦雀无声。
弦歌面对观众,悠然而歌。怒天忍不住从山谷的另一端探头张望。
站在众人面前的弦歌,是那样的从容大气。那么多虔诚崇敬的目光伴随着他,他的歌越发激情飞扬——那是与观众的交流,那是打动了人们而感到的快乐。
怒天坠下泪来。
他的生命中只剩下唱歌了。
只是,他唱给谁听呢?
唱给流水和风,唱给小鸟和云。唱给自己。
没有人听的唱歌,是何等的寂寞?
当他唱歌给高山流水时,寂寞得有时自己都忍不住哭起来。
他忍不住唱了起来。
这时,弦歌歌声已停,欢声雷动,而布樽在这些声音里听到了怒天的歌声。弦歌也听见了。
布樽凝神听了一会儿,对弟子们说:“把这个年轻人叫来。”
一会儿,清谷带着怒天出现在布樽面前。
布樽看着这个几乎和野人一样的年轻人,叹息道:“孩子,你是为音乐愿意献出生命的,所以,我愿意给你一个忠告和一个机会。忠告是,你可能再练20年也只能达到清音,要再进一步恐怕是没有希望了。机会是,我可以破格录取你为弟子,你经过严格的训练,可能可以快一些成为清音班的成员,参加我们的合唱团。”
弟子们发出了啧啧声,大家都在感叹怒天的好运气。
怒天沉默半晌,举目望天。
然后他对布樽说:“谢谢您。我还是自己在这里唱歌吧。”
说完,他转身向山谷走去。
轻轻的感叹声又一次响起,布樽忧伤地摇了摇头。
弦歌看着怒天的背影,眉头紧锁,好久没有出声。
那天晚上,怒天大哭一场,他心头的痛苦无以复加。
他又一次站在断肠崖前,问自己要不要跳下去。
他没有跳,心却再一次碎裂了。
三年快要到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在绝音谷找到了怒天。
怒天发现这不是彩凤,是云娘。
云娘苍老了很多。
她默默地看了怒天很久,说:“彩凤已经等了你三年了。”
怒天迟疑半晌,说:“我对不起她。请她不用等我了。”
云娘看着出岫的白云:“你唱得更好了,为什么不去考?”
怒天复杂地看着青山:“我不想考,我希望自己走出一条路。”
“可是,离开尘世,尝不到生命的悲酸甜蜜,你的歌声终究是不能成功的。”
怒天一时怔住,看着云娘。
“彩凤的父亲跟你一样狂爱音乐,虽然考不上音乐学院,但他用了毕生心血去唱。在发现自己永远成不了大师以后,从这里跳下去了。”云娘望着断肠崖,眼里充满了泪水。
怒天震住。
“他为什么认为自己不能成为大师?”他问。
“他的天资就那么多。每个人都愿意铁棒磨成针,水滴石穿,可是唱歌这件事,是勉强不来的。付出不一定有回报。而且,还需要你的阅历,能唱出感动苦痛的人的歌,自己必然要经历真正的苦痛。”
“我——还不够苦痛吗?”怒天问。
“不够。虽然你的身体受了苦,却没有经历人生真正的苦难。你要打动的是人的心,只在绝音谷,是不容易走进人心里的。”
云娘说完,缓缓朝谷外走去。
怒天想了三天。然后他走出了绝音谷。
四、
怒天和彩凤的婚礼简单而朴实。
婚礼后,有一份来自皇家音乐学院的礼物送到了阿良客栈。
这是弦歌和清谷给怒天的贺礼。
怒天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卷乐谱,把它放进了箱子。
他们婚后过得平静美满。
一年以后,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取名灵犀。
怒天不再唱歌,而是像每一个普通男人那样辛勤工作,为妻儿的幸福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甚至不给彩凤唱歌。
生活的车轮很快碾过去了,轧干了人的时间和精力,生命就这样一点点消失了。
怒天现在很忙。阿良客栈开了一个分店,云娘把很多事情交给怒天,她年纪渐大,顾不过来了。怒天希望妻子专心养育孩子,几乎什么事都不要彩凤去操心,所以自己经常要劳累到半夜。
这天晚上客人挺少,怒天松了一口气,正打算去陪陪彩凤和灵犀,帘子一掀,进来两位客人。
一个俊朗,一个清瘦,怒天认出来了,是清谷和弦歌。
两人显然已经成熟许多,弦歌已经隐隐然有大师风范了。
“老板,我们是来找你喝酒的。”清谷直爽地说。
“这里就是开酒店的,喝酒随意。”怒天淡淡地说。
“老板,坐下聊聊吧。”弦歌笑了笑。
怒天坐下了。
“其实我们知道了你的情形后,对你一直是极为仰慕的,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像你那样在绝音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而且,你对音乐的感悟也是十分出色的。所以,我们希望能帮你重新走入音乐界。”弦歌恳切地说。
“我?”怒天辛酸地笑了一笑。“现在天天柴米油盐,分身乏术,哪里还敢奢谈什么音乐?”
“怒天兄,你心里真的把音乐丢得一干二净了?”清谷直爽地问。
“我连歌都不唱了。”怒天说,心里像针刺一样疼。
“不,你心里永远离不开音乐!”清谷大声说。“你有不错的基础,又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你肯定能为音乐做点什么!”
怒天不说话。
弦歌慢慢地说:“其实我们只是来告诉你,有这么一个机会,去不去由你。”
怒天看着他们
“布樽老师已经年迈了,他很希望我们能够成为真正的大师,而不是技巧很高的匠人,可不知怎么,这股匠气终究是太难脱去了。所以,他想明年在全国进行一次破格录取,让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都有机会参加,选出底子好、爱音乐、又没有匠气的人进入音乐学院。”清谷说。“这是一个好机会,你可以面对观众唱歌。”
弦歌说:“面对观众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你荡气回肠,他们也荡气回肠。你只有这样才能影响他们的心灵。一个人唱,太寂寞了。”
怒天一直怔怔地听着。
“你还年轻,你还有机会!”这是弦歌告别时说的。
当天晚上,怒天失眠了。
他对着熟睡的彩凤唱起了情歌,他们初识时他为她唱的歌。自从他从绝音谷回来和她结婚后,他就再也没有唱过。
三年的山谷生活,四年的家庭生活,使怒天已经远离了音乐。而今天他心中的火焰又熊熊燃烧起来。
去,还是不去?
如今有了家,有了妻儿,有了牵挂,还能认真地、玩命地投入音乐吗?
怒天心里感到极度的痛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许不该结婚的,不该生孩子的,现在要走,又怎么走得开?
何况,要重新拾起唱歌谈何容易,光是练声就得要一年。
摩挲着彩凤和灵犀光滑的脸,怒天心中矛盾万分。
彩凤睁眼,灿然一笑:“我知道你想去,去吧,你不会放弃音乐的,家就交给我吧。”
怒天把头埋在彩凤胸前。
“没事,现在灵犀也大些了,我和娘各自管一个店,不行就关掉一个店,你就专心唱歌吧。”彩凤说,“刚才你唱得真好听,有7年没给我唱歌了吧?”
怒天的眼泪又一次流出来,像7年前那样弥漫了整个世界。
五、
一年后,破格选拔赛还是在绝音谷举行。
怒天发现他是考生中年龄最大的,这没关系。
只要能重新进入皇家音乐学院,那一切痛苦就都值得了。他一定能学的很好很快,他一定能成为布樽老师的得意弟子,他一定也能在10年后走遍全世界演出,他一定——一定能让彩凤和灵犀感到骄傲!
怒天已经花了整整一年来练声,连弦歌也欣赏他的唱法。
天律也带着两个孩子来到现场。他回家后一直在做一个勤恳的农人和称职的丈夫、父亲,和怒天难得见一面。
怒天向布樽鞠躬,然后开唱。
他的歌声让大家屏住了呼吸。断肠崖上的杜鹃开始一起唱,他那么熟悉的那些鸟儿!怒天等待着有一只杜鹃坠落到望月潭里的声音,甚至,太阳透过云层照耀整个绝音谷的时刻,可是,直到他唱完,这些都没有出现。
怒天不知道怎么了。练声时在山谷里唱的时候能够达到的境界,现在就是达不到。
他默默地回到队伍里。
为什么失败?
想成功的人太多了,所以失败太容易了。
成功需要100个条件,失败只需要一个就够了。只要有一点点的闪失就失败了。
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他太老了。
布樽叹了一口气。
怒天恍恍惚惚地听见入选的20名歌手的名字,没有他。当然没有他。
他已经这么老了,而且现在都还没有达到清音的水平,来不及了。纵然音乐感觉好,纵然愿意为音乐付出生命,也是枉然。
他恍恍惚惚地看见了弦歌和清谷惋惜同情的目光,恍恍惚惚看到天律背过身子擦眼泪的样子,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门口。
家——不能回!不能进去!怎么见彩凤、灵犀和云娘?
他转过身,疯狂地向野外跑去。
过了很久,在山林里走得全身都是荆棘挂的血迹,他才停下来。
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绝音谷。
他曾经在这里,一个人,呆了1000天。
在如丝的细雨中,怒天真的绝望到无法忍受了,他决心从断肠崖上跳下去。
命运真是太残酷,又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如果当时跳下去,痛苦的折磨早就结束了,何必再受8年的苦难?
现在不仅是他的苦难,还有彩凤和灵犀的苦难!他跳下去了,彩凤怎么活?灵犀怎么活?
活下去吗?希望全部破碎,梦想永远不再,绝望胜过痛苦!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这时他才知道云娘说得对,当时在绝音谷受的痛苦真的不算什么痛苦。
怒天站在雨中的断肠崖上,胸口一起一伏。
这时,一阵杜鹃的啼叫传到他耳中。
他转头看去,一只杜鹃正在树上忘情地鸣叫着。
它的叫声如锥心泣血,荡气回肠,感天动地。
怒天一时间听的呆了。
这是何等自然的、超越一切功利的音乐!
杜鹃越啼越衰弱,口中慢慢渗出血来。
——杜鹃啼血!
怒天大吃一惊。杜鹃啼血是一种传说中的境界,他在绝音谷那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没想到,杜鹃真的会啼出血来!
那只杜鹃已经衰弱到了极点,终于,它啼出长长的一大串惊心动魄的音符,倒地而亡!
怒天震撼了。他总算知道什么叫做拿生命去歌唱。
杜鹃啼血是真的!
而且,杜鹃不是为了任何人去啼血的,它只是觉得生命需要,就这样做了。
杜鹃啼血需要观众吗?是为了表演吗?
怒天在那只杜鹃的尸体前静静坐了一夜。
六、
怒天回家了。他浑身都是泥土和血迹,可是他回家了。
彩凤扑进他的怀里,喜极而泣。
灵犀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只是死死地拉着爸爸的手,指给他看院子里的鸟巢。
云娘在房间里望着,不说话。
怒天轻轻拂去彩凤脸上的泪水,说:“你放心。”
然后他抱起灵犀去玩了。然后他又开始拼命工作。
怒天完全恢复了从前那种好男人的生活。
彩凤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跟从前不一样的是,怒天现在唱歌了。
他在院子里砍柴的时候唱,挑水的时候也唱。跟灵犀玩的时候唱,对彩凤更是忘情地唱。
他已不再羞涩,不再痛苦,唱歌发乎自然,随时随地都唱。他唱得很好听,灵犀听得眉开眼笑。连云娘都听得眼睛发亮。
每周有一天,怒天会到绝音谷去唱。当然,他错开音乐学院的练声日。
在静静的山谷中,他大声地唱。他唱给流水和风,唱给小鸟和云。唱给自己,唱给彩凤,唱给灵犀。
他不再为了没有观众而痛苦,不再为了达不到清音而痛苦,不再为了一个人寂寞地唱而痛苦。
他有彩凤和灵犀。他就给他们唱。他有满山的杜鹃和猿猴,他有高山流水。他给他们唱。
在这些听众对他的欢呼声中,他真正汲取了天地之灵气。
他的歌声有了生命。
这天,怒天带着灵犀和彩凤到绝音谷唱歌。
灵犀被一只蝴蝶迷住了,眼看蝴蝶飞过了山谷,便淌眼抹泪地要过山谷去。
彩凤正要劝阻灵犀,怒天摇摇头。
怒天说:“我们过不去,可爹爹的歌声能带你过山谷去。”
灵犀睁大了眼睛听着。
怒天开始歌唱。
他的歌声浸透了20年的寂寞,带着和杜鹃猿猴高山流水合鸣的灵气,更有啼血重生的激越。他的歌声穿透了生命,看破了生命,最后又回到最美好的生命中歌唱生命。
灵犀听得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闪闪亮亮,他的心飞过了山谷,飞上了云霄。
彩凤和云娘也听得出了神。
怒天的歌声不停。
杜鹃在山谷上空盘旋,白云让出了位置,阳光普照大地。
所有的生命都在凝神静听。
这时,布樽带领皇家音乐学院的弟子们来到绝音谷,为一位来访贵宾演唱。他是布樽的老友,另一音乐学院院长。
大家在望月潭边听到了那歌声。虽然极远,却又听得清楚。
布樽恍然失色,那时正云开日出。
弦歌、清谷等人惊讶之极地仰望山谷上怒天的身影,就像看到了什么怪物。
贵宾心神俱醉。
杜鹃们一起啼叫起来,怒天歌声不停,他们便歌声不停。
杜鹃的歌声越来越衰弱,声声断肠!
望月潭水中突然滴下一滴鲜血。
接着,鲜血纷纷落下,如同血雨。
望月潭水现出了血色。
——杜鹃啼血!
——传说中的血音!
布樽等大惊失色。
怒天的歌声仍在回响着,20年的寂寞,20年的痛苦,他的歌声穿透了生命,看破了生命,最后又回到最美好的生命中歌唱生命。
所有的人都见证了杜鹃啼血的那一霎那。
只有怒天、彩凤、灵犀浑然不觉。
怒天唱完了,问灵犀:“过了山谷没有?还哭不哭?”
灵犀笑着摇摇头。
怒天拉着灵犀和彩凤向山谷深处奔去。
布樽的老友急急叫道:“还不去找他?绝世高手,不世奇才,这辈子找到一个你我就知足了!”
他愕然地望着布樽、弦歌、清谷,他们的脸上还是那种奇怪之极的表情。
“他是谁?”他又问了一遍。
无人回答。
弦歌向他微一鞠躬,急匆匆转身而去。
良久,布樽才叹息道:“他是一个真正的歌者。不过,他恐怕不能为表演而歌。”
七、
那天布樽回去之后,一分钟都没有耽搁,立刻修改了皇家音乐学院大考的条件。
首先,他规定大考不再完全以等级而录取,还以用生命歌唱的程度而定。这个程度以跟自然融合的程度而定,一般需要在绝音谷听大自然的声音一年。即使进入了皇家音乐学院,也要在山谷独自修炼一年,用自己的心去倾听大自然的声音。
布樽还在6音之外加上了“血”音这一条,取名“杜鹃啼血”。
为了振兴杜鹃山谷的声乐艺术,他还特意向全国宣布:
进入音乐学院学习仅仅是成功的一个途径,更重要的是用全部生命去歌唱,过分执着于技巧反而会沾染匠气,他的弟子有很多出色的乐师,却几乎没有大师,就是这个原因。没有进入皇家音乐学院,也可以自己开辟一条通往艺术的路。为了鼓励那些用自己的生命追求艺术的人,每年全国音乐会都会邀请非皇家音乐学院的人士参加,他们享有和皇家音乐学院的乐师一样的尊贵待遇。
从此,绝音谷和附近的山谷里挤满了修行的年轻人,找到一个幽静的所在须走很远。
皇家音乐学院大考之日,再也无人从断肠崖上跳下去了。
大考不再系人生死,考生日减。
但用生命唱歌而不是用嗓子唱歌的人越来越多。
阿良客栈的生意自然比从前清淡了许多。
怒天没有意识到自己改变了历史,他只是觉得生意既然如此难做,唱歌也找不到清静地方,不如关掉客栈,搬回他的老家去务农为生。那里的山上杜鹃多得很,足够他和灵犀歌唱。
怒天和彩凤、云娘商量后,大家一致赞同搬家。
一家四口出门的前夜,布樽乘着月色来到了阿良客栈。
怒天请布樽坐下,奉茶。
“你要走了?”
“是,明天全家都回老家去。”
“你的孩子愿意学音乐吗?”布樽问。“弦歌不知所之,我想要找一个好孩子继承我的衣钵。”
“灵犀还没有唱过……”怒天说。
布樽打断他的话:“他是浑金璞玉,最好的唱歌材料。而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希望他成功吗?”
怒天无语,走到门口招呼彩凤和云娘。
“你们进来吧。布樽老师说的,你们有什么意见?”
彩凤说:“我当然希望儿子成功,但哪条路能走向更高的地方?”
布樽说:“我们可以保证,他一定至少能达到弦歌那样的水准,能到全世界演出。”
云娘摇头:“您说的当然对,可是那只是高材生,不是大师。大师都是从自己的血泪里闯出路来的,在学院里能成为一流高手,可就是很难突破,成为绝世高手。”
“从自己的血泪里闯一条路,失败的机会很大,有可能寂寞一生。”布樽看着怒天。
四人相对片刻。
怒天缓缓地开口了。
“不错,我是寂寞了一生。不过不后悔。甘愿寂寞一生去成为大师,还是现在上保险成为一流高手,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抉择。我宁愿灵犀成为真正的大师,去开创一个时代,所以宁愿他现在受苦,用他的生命去感受歌唱;我宁愿放弃他现在的这个保障,让他冒寂寞一生的风险。”
彩凤点头:“这也是我的选择。如果他仅仅用喉咙去唱,不受啼血的痛苦,那我宁可他不唱歌。”
云娘说:“我死去的丈夫说过,真正的好音乐,不用血是唱不出来的。弦歌唱了那么久也没达到这个水准,所以他伤心地离去了。”
布樽默然起身,走出了阿良客栈。
月光如水,照着布樽的身影。他的一生弟子如云,却没有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师,就是因为一开始就进了保险箱吗?
如水的月光一样照在阿良客栈里熟睡的灵犀脸上。怒天看着灵犀,轻声说:“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彩凤说:“是啊,要走了。那里有不断的青山吗?”
“是的,还有好多好多的杜鹃。”
“你可以在那里歌唱。”
“灵犀也可以在那里歌唱。”
在青山绿水之间,一条小路蜿蜒曲折,四个人的身影在缓缓前行。数千只杜鹃盘旋在他们头顶。那美妙的歌声,仿佛在为这一家人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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