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和绘画在普鲁斯特的世界中始终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
绘画是时间的定格,捕捉和表达特定瞬间的情感和细节。
音乐是时间的流动,通过连续的音符、节奏和动态变化的元素来传递情感和故事。音乐有能力创造出一种持续的、沉浸式的体验,引导我们进入一个时间序列中。通过变化的音调、速度和音乐元素的层次,音乐能够建立起情感的高潮和低谷,呈现出更为丰富和复杂的时间结构,使人们能够感受到时间的推移和情感的变化,这种动态性使音乐能够深刻地触及人们的情感和想象力。
1895年,普鲁斯特确定了自己的音乐哲学,“音乐的本质,是在我们身上唤醒我们心灵的深处(这是文学和所有完美的表达方法都无法表达的,因为它们或是使用词语,因而使用观念即确定的东西,或是使用确定之物——绘画、雕塑),这地方的起点,是完美和以完美为目的的所有艺术的终点,也是科学的终点,因此,这地方可被称为宗教之地。”
尽管作家认为音乐具有超越语言的表达情感和美的能力,他仍然希望探讨音乐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希望通过文字来尝试传达类似的情感和美,特别是在有关樊特伊的小乐曲的内容里。普鲁斯特的写作凸显了他对不同艺术形式之间共通之处的关注。
斯万在乐师们的演奏中听到了忧愁,想到奥黛特和自己的快乐如乐曲一样不能持久,想到樊特伊想必也曾经十分痛苦,并从这痛苦中汲取出神一般的创造力。他爱上了音乐,“把音乐动机看做真正的理念,这种理念属于另一个世界和另一种类型,笼罩在黑暗之中,不为人所知,不能被智力理解,但相互间仍然能区别开来,其价值和意义并不相同。”
这另一个世界就是区别于现实世界的精神世界、心灵世界、彼岸世界,帮助人们抵抗世俗带来的实利、艰辛、冷漠甚至污秽,在这种舒解中,人们积聚起自己都可能意识不到的力量,因为这过程不能被智力理解,属于不可说的领域。
“音乐家面前展现的空间,并非只是能弹出七个音符的普通键盘,而是一种数目无法估量的键盘,这种键盘还几乎完全不为人知,在它千千万万个温柔、激情、勇敢和安详的琴键之中,只有那么几个琴键,相互间被未经勘察的浓重黑暗隔开,每个琴键和其它琴键不同,如同两个世界的区别,这几个琴键被几位大艺术家发现,他们对我们的帮助,是在我们身上唤醒了他们找到的主题的对应之物,是向我们显示,我们心灵中未被涉足、使人气馁的大片黑暗,在不为我们所知的情况下隐藏着何等丰富多彩的宝藏,而我们却以为自己的心灵空无一物、微不足道。”
音乐厅,空旷、至简、冷淡,仿佛一种对人类内在世界的投射,空灵而纯净的心灵,仿佛将它作为一种对情感和思想表达形式的尊重。
我们在聆听音乐的过程仿佛同时借以认识心灵——在寻常生活中通常以为空无一物,以为只能容纳工作、生存、无休止的作业、从不理解自己的父母、霸道的公交车司机、面无表情给自己看病的医生——这时我们突然发现,心灵深处“使人气馁的大片黑暗”竟然在几个琴键之间被自己发现了,原来并不是自己虚伪,而是确实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带着面具的世界和一个本真的世界。带着面具是为了生存,是不得不为之,因为现实充满漩涡、陷阱、困惑,但那只是表面。而且正是因为存在一个本真的世界,自己才能有勇气、有力量继续“生存”。这个世界如同音乐一般纯净,深入核心,不容置疑,它去除了繁琐的装饰和复杂的陈设——因为只有这时可以不去想究竟挣够多少钱才会满意?究竟要一个高大帅气却贫穷的丈夫还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对于一个中学生,是不是作业和考试就是全部人生?而对于一个母亲,一个父亲,怎样才能搞清楚什么样的教育不会让子女变成敌人?——不,不,我们这时只需沉浸在音乐的情感和意义中,随着它做空无的沉思和自省。
“因此,樊特伊的乐句,犹如《特里斯坦》的某个主题向我们表述了获得的某种情感那样,展现了我们死亡的状况,呈现了某种人性,相当感人。这乐句的命运与未来联系起来,与我们心灵的现实联系起来,它是我们心灵最为特殊、最易区分的饰物之一。也许虚无才是真实之物,也许我们的一切梦想均不存在,但在这时我们会感到,那些乐句,那些因我们的梦想而存在的概念,也应该是虚无。我们将会死去,但我们有这些神奇的俘虏作人质,它们将跟我们有同样的命运。死时有它们在,就不会这样痛苦,不会这样丢脸,也许不会这样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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