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久大的这间植物人托养中心,在全国范围内兴许都是独一家。
尽管号称治疗植物人的医院不少,但很多顶着“神医”旗号的机构无非是利用植物人家属对发生奇迹的渴求,吹牛说植物人的促醒率能达到90%以上,但以现在的医学水平,他们的复醒率实际只有三四万分之一。
所以,在相久大的这间机构里,他希望自己提供的服务质朴而现实——让植物人的生存周期更长一些,生存质量更好一些。
文丨严睿
市北京郊100多公里外,疾驰的车辆呼啸而过,密云区京密路东100米的一处掩映在公路边的矮墙院里,三层白色建筑依附在山边。
在这个隐于帝都郊外的安静一隅,藏着16张植物人病床和1个医生的创业故事。
这幢白色的建筑是一家私人开办的“植物人”托养中心,它的主人将它命名“延生托养中心”。白楼一侧,但见“植物生存中心(PVS CARE CENTER)”的标识。
和这里的主人相久大医生相约已久,这一次的造访更像是来听一堂重新认识生命的课程。
三年前,密云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相久大,终于按捺不住心思的变化,跳脱出公立医院的围墙,信誓旦旦的奔向自由创业的旅程。
世界那么大,总还能干点什么吧。创业是一种执念,也或者是个魔障。围墙之外,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但既然出来了,就算脸打肿了也得往前走。
执拗、尖锐、偏激,还有些愤世嫉俗,早先和相医生在线上互动,对其性格轮廓有如此侧写。这其实也是很多医生所共有的性格特征。
而当与相医生面对面的煮茶引谈,他却显得异常温和、平静,只是偶尔说到心中淤积的一些不快,才有些情绪上的微澜。
三年前,相久大一砖一瓦一人的开始了创业路。这条路自然与他此前做医生的经历有关,看惯人生悲苦的医生,却看不惯任何对生命的不尊重,哪怕那是完全失能的植物人。
这便是故事的发端。
▲这幢隐于京郊密云的白色建筑便是植物人托养地方“晦气”的营生
在神经外科干了25年的相久大,经常能遇见各种原因导致的植物人病患,而在医院,这些植物人很难获得充足的照料,高额的费用也早将家属拖垮,看不到的希望与没有尽头的投入像个黑洞一样。
为什么不可以有一家专门照料植物人的托养机构呢?植物人也是人,也需要悉心的护理照料,让他们最后一段生命旅程,能够在一个长长的好梦中走完。这是功德,也是个创业的方向。
就这样,相久大把心一横,开始了植物人托养中心的筹建。长久在公立医院当医生,自负感已经养得不要不要的,以为撸起袖子就能大干一场的相久大,很快就一脚踩进坑里。
从天坛医院附近找做植物人托养地点开始跑起,二环、三环、四环、五环、比五环还多一环的六环,几乎没有一个合适的地儿愿意租给这种“晦气”的营生。
直到六环外的密云山边,曾经托相久大找过大院名医为家人看过重病的一位友人,解决了植物人托养中心选址的问题。
这里曾经是一个环境研究的博士授课站,那位友人是导师也是房东。后来因为研究经费断了,这里便荒废了。
算是有前情的关系,也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房东把这栋曾是框架房的钥匙交给相久大的时候并没有要收取租金。
于是,在京郊“七环”找到根据地的相久大,自个儿上手设计、翻修了这幢建筑。一层作为办公区域,二层、三层作护理病房,两层差不多能摆放十来张护理床,准确的说是16张床。
有了根据地,接下来就是“办证”的烦恼,各种机构各种跑,因为没有此类机构做参照,相关部门也是将信将疑和无法想象。
不过,软磨硬泡之下,相久大还是拿下了执业的各种执照。创业的第一步算是迈了出去。
▲延生托养中心墙上的照片,每一张都是故事植物人从哪来?
相久大的手机上有一个微信群,里面大几十个全国各地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医生。一度,相久大以为这会是他的植物人托养中心的病源来源。
毕竟,神经外科医生最常遇见植物人。从医院的角度来说,其实并不愿意一直收治护理这些植物人,因为要消耗医疗医护资源却又很难发挥什么真正有效果的作用。
这看起来给了这些神外医生向相久大引荐病源的理由。不过,很快相久大就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合理的逻辑。
一方面,医院里本来医患关系就紧张,病人家属戾气又重,医生推荐去别的机构托管植物人,怕是家属会怀疑其中有什么利益勾兑;
另一方面,相久大的这个托养机构到底怎么样,能做成什么样,会不会有什么问题,群里的医生也吃不准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这事。医生的心思是相近相通的,相久大明白也自知,所以也就没指着通过这个最接近植物人的渠道找“客户”了。
不过,延生托养中心的第一个“客户”,到底还是医生给引荐过来的,因为医院不收,家属没辙了,才听医生说有这么个托养中心,去试试看看。
就这样,2015年3月8号托养中心试营业,22天之后,中心迎来了第一个入住的“客户”。此后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来这儿托养的植物人一直在个位小数徘徊。
▲植物人的复醒也就三四万分之一的概率真相与谎言不为伍
相久大说他不喜欢到处去主动营销,除了开了个微信公号外,基本没有其它的传播出口。实际上,他是不愿与网上的“同业”为伍。
像延生托养中心的机构,其实在全国范围内几乎是见不到的,甚至可以说是独一家。但号称治疗植物人的地儿到还真有不少。
这些顶着“神医”旗号的机构无非是利用植物人家属对发生奇迹的渴求,吹牛说通过他们治疗,植物人的促醒率能达到90%以上,甚至还能满地跑。
当然,这只不过是为了尽快掏干净病人家属的口袋罢了。以现在的医学水平,能治愈植物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植物人的复醒率只存在于新闻和电视剧里,也就三四万分之一的概率。其实,理想的结果就是能让植物人的生存周期更长一些,躺在病床上失去意识知觉的人在离开的时候,不是被饿死或者走的很不堪。
以前,相久大总是一开始就跟植物人家属直截了当的说这个问题,当然绝大多数家属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有人劝相医生还是要给人家以希望,因为虽然无法治愈植物人,但通过一些治疗,植物人还有可能局部恢复一些身体机能,也许会动动手,也许有点意识反应,也许眼睛会“追人”……
可相久大依旧纠结这个问题,让植物人恢复一些机能又会给家属带来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希望,难道这样算好么?
只愿讲真相,不愿做营销的相医生,在起初的两年里,他的托养中心一直维持只有三四个床位的护理量。
相久大说,这事万不能四处上杆子“揽客”,也不能给病患家属什么预期或者承诺,爱来来,看了觉得好就来。
直到2017年之后,渐渐做出声名的延生托养中心突然一下子从全国各地接收不少植物人。有的是通过网络搜索找来的,也有朋友圈里看到了托养中心的事,还有植物人家属引荐来的……
延生托养中心二层、三层的病房其实空间并不小,但由于房间的形状限制,合适摆放的床位也就16张,相久大不打算把病房塞满。
就在我们造访的当天,延生托养中心有13张床有主人,剩下的床位中已经有一两张被订了出去,只等它们的新主人到来。
▲护理人员用注射器将流质通过鼻腔里的胃管,把食物送进植物人的胃中失能者的尊严
时不时瞄一眼墙上的时钟,在我们谈话的间隙,相医生叮嘱护理人员给植物人们准时“喂食”。进食对于这些失能者来说,至关重要。
一会儿,护工从厨房里端着一盆黄绿色流质食物上了楼,接下来他们会用鼻饲帮助植物人进食。也就是用注射器将流质通过鼻腔里的胃管,把食物送进他们的胃中。
米粥、鸡肉、豆浆、每天随机的三种蔬菜,加油盐和足够分量的糖。这是相久大给植物人配的餐食,包含动物蛋白、植物蛋白、碳水化合物,而糖起到的作用不是调味而是为植物人提供糖原养分。
一天五次鼻饲,两次喂水或者冲泡的奶粉。尽管在常人看来,那样的东西根本不能称为食物,但却能让植物人有一个相对好的身体状态。胖一点,梦可能就会长不少。
相久大说在很多地方植物人缺乏护理,大部分都饿的皮包骨,很多植物人的死因是被饿死的。死都死得毫无尊严,到最后,耗干眼泪和荷包的家属也就麻木了。
一层边侧的狭窄楼梯上楼,穿戴好鞋套和口罩进入植物人病房,“大开间”里大幅面的窗棱让阳光洒进病房,显得敞亮,没有那么压抑。
护理病床依墙而列,间疏有度。每张床旁的床头柜上摆放着心率监视器和制氧机等,植物人身上各种管线交错,像是提线木偶一样。毕竟,植物人护理是需要一定的专业能力的。
中间是护理人员的工作台。三五个护理人员定时给植物人送食或者清理,而房间里每张床有独立摄像头,还有总控摄像头,这样方便植物人家属随时查看自己亲人的状况。
二层与三层的病房,大致相仿,只是二层全部都是植物人;三层则有几位有意识反应但完全无法自理的失能老人。实际上,托养中心照顾的对象是失能者,不止植物人。
实话实说,托养中心现场的环境状况、卫生条件是超过我们预期的,护理人员的操作也是流程化、标准化的,有度可循。
相医生说,既然要做专业的延生托养,那么就要形成完整的一套流程。从植物人入住到临终离开,相久大凝练出了四条“基本原则”:
无创操作,不做破坏病人机体,造成损伤的检查和治疗;
基本用药,不用副作用大或者贵重的药品;
人文关怀,尽量让植物人看起来不会皮包骨,有义工爱心陪伴,听音乐;
自然死亡,对于死亡过程不做过度抢救,不再用呼吸机辅助呼吸。
当植物人快走到生命尽头时,托养中心就会通告家属做最后的准备。有时,偶尔也会为家属代办料理亡者后事。
穿过三层的制氧罐房,外面是一片开阔地,远处是密云水库,近处则有一条土渣斜坡路,以方便灵车开上来。
▲写了几版BP之后,相久大再也没什么心思找投资人了这是谁的账簿?
比起在医院病房,或者在家里请专门的护工护理,相久大的延生托养中心费用其实是很低的,7500块每个月(自费病人)的收费也就是差不多比请一个护工的价略高点。
但在延生托养中心,这个费用是“全包”的,护理人员的费用之外,做饭吃饭、需要用的药、各种耗材或者设备使用等等都含在其中。
餐食、药品、耗材、设备折旧其实是可以控制在很低的水平,又能满足专业护理的条件要求,这个没什么问题;人工成本也比在北京市区低了一截,而且护理人员好招不缺;而房屋和房租本就开付的不多,其他管理运营成本也都很低。
延生托养中心也不是不能提高服务定价,但相久大觉得有赚就行,很多植物人的家里已经为其治病看病耗散太多,后面的托养要是提高定价家属反过来就会有更高的预期。
相久大的账簿上,除了植物人的养护成本之外,其实算得更明白的一笔账目是为了让正常人能够重归生活的正轨,该生活继续生活,该赚钱继续赚钱。
往大里说,这是社会成本的节约,医院也好、植物人家里也好,都可以降低各种资源的消耗,而托养中心的专业护理又能改善植物人的生存质量。
全国差不多有50万植物人,但相久大看到的另一组数据是全国有2000万因心脑疾病导致失能、半失能人口,还有2000万发作过脑梗之类疾病的随时可能复发,然后失能的人群。
所以,像延生托养中心要服务的人群数量其实是非常非常大,并不是小众领域。如果,这样的托养中心能够在每个城市都标配一两个的话,那么节约社会成本的话就一点也不大了。
相久大一直很希望像他的延生托养中心能够接入医保,这样既能让更多失能者享有托养的权力,又能降低在传统医疗系统不该消耗的很多支出,同时也能让托养中心能够得到持续发展。
为此,相久大也曾奔走呼告,向主管部门申请批示,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早就不指望领导关怀的相久大,也曾寄希望于投资人。创业嘛,要不拉个风投神马的,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创业者!
自己算得清楚的这本帐,投资人应该不难懂吧?可是接触了几个投资人后,相久大发现投资人算账的方式不大一样,嘴上都说是好事,可做值得做,但就是“玩得太小”。
明明一件有利社会,造福家庭,也可以存续发展、连锁发展的事业怎么就没人投呢?写了几版BP之后,相久大再也没什么心思找投资人了。
那些听上去不靠谱,做起来不落地的玩意儿,一轮一轮,大把大把的烧钱,投资人还扎堆的往里扔钱。相久大实在不懂这个光怪陆离的圈子。
透过落地窗,屋外的山花正在抽芽开花。
相久大说,再过一段时间,这山就全绿了,花开的就更好看了。也再过不了多久,他会和他的一个医生朋友在北京西北六环边上,再开一家托养中心,那里就不止16张床了。
干得好的话,他还会想法子开更大的或者更多的失能者托养中心。三年前卖了套房子创办延生托养中心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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