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完结）

第二十二章  故地重游

柳叶利用工作之便，常常在各级领导的报告间猜度着政府一些新的方针与政策，更关注着天子岭林场将来可能要走的路，一场事故，对于天子岭林场而言倒也不完全都是负面影响，至少知名度提高了不少，周末假期，也有不少游客慕名而来，以自驾游的居多，一家老小或是亲朋好友结伴而来，他们往往都是自带食物、自带钓具，一把伞一个小马扎，往河岸边一坐就是半天，也有的人为着山里的土特色特意而来，往某家农户家里用用午餐，也总会随意给一些饭菜钱，桂枝他们便从他们身上慢慢受到了启发。她又自荐前往其他类似的林场去取经，漫长地摸索与考虑过后，才正式向省林业厅递交了相关方案。

经过N次上下级部门间不停地对话后，天子岭林场终于制定下了日后发展的一条新路——在保护森林资源的前提下发展生态旅游，意思也就是说：在不破坏自然环境的前提下，开发些具有林区特色的旅游项目，在外省和其他县市，早有不少林场已经试水成功，实践证明，对于它们这类交通比较闭塞的林场而言，这一方案简直就是量身定做。

终于，2014年的春天，天子岭国家森林公园正式成立了，原有的天子岭林场办事机构被政府改编为了天子岭乡政府，林场的一应职员都经过了重新编制，以桂枝为首的领导班子成了乡干部，其他的有的成为了乡政府的办事员，更多的一部份则成了森林公园的员工，仍旧肩任着保护森林之责。

杨家的三位老人还被特意邀请回去森林公园参观了一次，回来后唏嘘不已，特别是柳爸爸，再三强调，自己当年想的就是这条路，奈何被曾陈和唐老板误读了，林场才走了那么多年的弯路。桂林谈及也很是振奋，柳叶听来心中也是兴奋不已，便盘算着自己故地重游的日子，奈何每日里老人孩子的琐事总让她的计划次次付诸流水，只能在网络、旁人发出的图片间想像着它的模样。

这样一拖再拖，转眼间，就到了2015年的夏天，柳叶一家收到了老村长的请柬，八十岁了，老村长终于等到了“完成心愿”的这一天。正值暑期，刚好可以顺便带了孩子同去，柳叶长久的重游之计终于成功成行。

阳光正好，桂林出了公差，柳叶便与桂枝一起开车带着孩子回林场，两个孩子自出生至今还是第一次来，一路上提问不断，柳叶兴致高涨，不厌其烦地一一替他们解答。到了林场入口处，旅游区留下来的假山、水池全被保留了下来，原先的石匾已不见了，被一座高大的石塑代替，石塑雕的是一位身姿曼妙、曲线优美的古代女子，头顶一盏玉壶，扬眉浅笑正欲移步，神情间仿佛置身仙境之中，假山的正面添了一面平滑的石壁，刻上了公园的游览线路图。

柳叶在石壁前面站了，一一与孩子们一同念了记忆中那些熟悉的地名，心中立时涌起一股特别的酸楚来，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她不由忆及十年前她回来的那天，那一场大雪。

再往河面上望，不知何时，小岛上曾陈的别墅竟已被改建为了一座红瓦红墙的寺庙，寺庙外一条长长的暗红色木桥与这边的码头相接，游客们可直接从河岸边踏上木桥，再步过木桥过去。寺庙里升起的香烟与雾色相连，隐约可见里面僧人的身影，也有诵经声隐隐传来。

时间方早，木桥上的行人只有三两名，大多直奔寺庙而去，两个小孩子对那座木桥甚是稀罕，闹着也要上去，桂枝便让柳叶领了孩子们上去玩玩，自己借空跑到附近的工作站去查查岗。

柳叶早就有了造访之意，这么多年，自己一直都是那样默默地、远远地望着，不知不觉间竟然错过了那么多次亲近它的机会，如今它已是伸手可及，难道还能再经错过？她便尾随着孩子们急不可奈地跳上了木桥，也学着他们两个的样子，步态夸张地一路跑着到了河中央，微风徐来，木质特有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间，柳叶竟突然无端端地又难过起来，觉得这番情境竟是那样熟悉，仿佛自己以前就已经经历过似的。犹豫间她慢慢移步向前，一抬头望见正中央“三圣殿”三个烫金的大字，犹如一个个嵌在云端，便更是觉着虚幻。

庄严的大殿里，只有两个僧人在旁，三五游客正在虔诚地跪求着什么，柳叶也学着旁人的样子吩咐两个孩子在中堂跪下，朝着殿内的三圣佛像拜了拜，捐了香油钱，再领了孩子们表情严肃地走出来。

此时水库的水位应该正是最高的时候，河水只停在距离寺庙几米远的地方，两个孩子难敌浅滩戏水的诱惑，可怜巴巴地缠着柳叶应允，柳叶对他们俩交待再三后，自己抢先往河岸跑去，孩子们哄笑着赶紧跟上，两个孩子都不习水性，柳叶只得脱了鞋站在河水稍深的地方一步不离地守着，孩子们一同光着脚丫踩进水草里玩水，伸手往水底摸索小石子，像柳叶儿时一样，凡是见到形态特别些的，便往水里洗了洗欢天喜地地揣进口袋里。

女儿突然“咦”了一声，她用两只小手轻轻将水草拨开，嚷着叫柳叶看，原来水底里竟然现出一些漂亮的白色石子来，整整齐齐地嵌砌在大理石砖块里，两个孩子便似发现了新大陆般激动起来，妄图将它们抠将出来，却根本不可能，它们与水底的大理石地砖已完全地融为了一体，他们争相用双脚拨开水草四处寻找，便发现沿岸竟全部都是这种小石子！它们绕着河岸呈一个圆形，整齐有序地排列着，低下头细看，上面还有镌刻的数字，黑色笔迹已完完全全渗进了石子的缝隙里，生生世世都难以磨灭……——原来这些石子，曾陈竟然一直都未曾丢弃，他还选择用这种方式来纪念他们那段曾经，此生，也唯有他罢，才真正懂得她，还有她那些深藏于心底的浪漫情结。柳叶的眼泪一时难以抑止，她抬眼看了看远处，阳光突地刺得她双眼生疼，她俯下身来蹲在水里，久久都齐不了腰来——那些辗转遗失的美好与记忆突地一下就回来了，或许吧，她终究是错了？是她太过现实与沉稳，才没能选择勇敢地活在旁人的非议之中吗？可那份爱不是照样将沉寂地伴她终生？或许爱情，终究是虚幻的，生活却是那样真真切切，如果能将那份永不能再经提及的“爱”永远嵌刻在现实底层，又何尝不是它最好的归宿呢？她吃力地上了岸，一屁股坐到地上，将双足绕过水草轻轻地踩在那些石子之上，一触及便是刻骨地痛，她恍然又望见了残阳下，那两个相依而坐的身影。柳叶对着河水中自己的影子笑了又笑，对于心底里往昔的那段残缺，再无遗憾。

桂枝已回到了对岸，挥着手开始大声催促她们，两个孩子笑闹着上了岸，提着鞋赶紧往回跑，柳叶方从梦境间被惊醒过来，也只得赤足提着鞋，缓缓站了起来，踏上木桥慢慢离开。

“你觉得那座寺庙怎么样？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呢，三圣殿这个名字你是不是觉得很熟悉？听我妈说这个小岛上其实在民国时就有这么一座寺庙，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都知道它的典故，听说前来求学还很灵的。”车上，桂枝转头看了看她，“没建水库之前，它还是个风水宝地呢。”

“那什么时候还原成寺庙了？也没听你说起过。”柳叶轻轻叹了口气。

“曾陈毁了别墅，将那地方还给林场后，荒废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后来可能也知道了它的历史，便发动大家集资，自己出了大部份的钱重建的。他这么做还真是为森林公园做出了大贡献。有了这座寺庙，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桂枝笑道，“他们两口子现在也蛮好的，听说都要准备生二胎了。老场长今天生日，他们应该也会去吧。”

柳叶笑着应了一声，从方才的神离间回了来，车窗外，蓝天白云，成群的野鸭子被惊得连连从岸上跳往水里，两个孩子在后座惊奇地大呼小叫着，河岸边恢复了从前的绿树成荫，成了名副其实的“天然氧吧”，河边还增设了许多规范的垂钓台，上面明文写着些收费标准和安全规范，两岸的小木船有顺次地一一排列着，旁边别致的木牌上也列明了收费标准，马路旁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造型特别的木制垃圾筒，路上除了树叶便只有一两只大胆的小鸟儿，一路上林农们自主经营的农家乐，也都在各有特色的正准备开门迎客……一切都美得那么真实而让人振奋。

到了李家湾，所见的景像便更让柳叶意外，原有的那两排旧房子已全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排同规格的两层楼房，它们也都面江而建，还各配得一个小院子，院子的种了些花花草草，绿化得也正恰到好处。

听到动静，早有村民们围了上来，大多数人也都还记得柳叶，柳叶与他们一打招呼，眼泪便忍不住。两个老人也迎了出来，一看到柳叶，常阿姨便不停地用衣袖擦着眼泪，得知柳叶给她带了父母送的礼物，她更是喜极而泣，一路寒暄着领他们进屋。

他们一行人竟是来得最早的，两个老人方才正在厨房里忙着，一应食物摆满了一桌子，新房子、新家具，布局得简单而温馨，柳叶赶紧也跟进去帮着他们打下手。

才过了一会，听到桂枝在门外喊她：“嫂子，快出来，曾陈他们来了！”

柳叶慢慢出门走到码头来，不远处有艘木船正向这边驶来，曾陈立在船头，他一身简洁的装束，虽还是瘦削，但已然算是一副阳光模样，两人远远地迎着彼此的目光，向各自深深地笑了又笑——那些旧时光，便统统地被沉沉抛下了。船一靠岸，他轻松地从船上跳下来，向每个人欢快地打着招呼。老场长接了他手里的礼物，红光满面地向众人炫耀：“曾陈可是今天的大厨，大家等下可要记得多喝几杯！”众人赶紧高声附合着，一应向他连声又祝贺了一次。

曾燕领着孩子也从船上下来，给柳叶和桂枝每人来了个紧紧的拥抱，这边两个孩子围了上去，很快三个孩子就自来熟地一起玩闹起来。

  寒暄了一阵，客人慢慢多了起来，曾陈两口子便跑进厨房忙活去了。

酒至三巡，柳叶已吃饱了，她从一桌桌宾客间挤了出来，一个人慢慢沿着河滩往上走，已是正午时分，竟还有不少游客撑着遮阳伞在河边垂钓，望着柳叶近来，便炫耀地笑着向她指指自己的水桶，柳叶也配合地凑近去瞧上一瞧、夸上一夸，如此往返许多次，柳叶便很快就累了，她找了棵大树倚着，轻轻在地上坐下来，静静地望向河面，整个河面是那么平静，平静得似乎许多事从来都不曾发生过一样，远处山峦连连，山影倒映在水中，河水便更显清澈，迎着山风、河风，柳叶心中也慢慢静默了下来，前程旧事再次历历翻过，竟然已全然没有了忧伤的痕迹。四周景致亲切无比，好像她一直就属于这里、一直就呆在此地似的，从来都未曾离开过一样。

  曾陈不知是何时站到她身后的，他轻轻地向她笑了笑：“这里美吧？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过要在这里建一座木头房子，一条木船几分薄地，与你一起老死在此地。”

  “其实我也想过啊。就在我第一次来李家湾那次，当我第一次得知了你的身世，我就想过了。”柳叶也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后山，“我还想像过与你一起挖春笋的情景呢。”

  “这一生，我们就各自安好吧。我已在三圣殿许了心愿，如果真的有来生，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要再错过，无论当世有再多阻碍，我都一定要勇敢地带着你远走高飞。你同意吗？”

    柳叶轻轻地点了点头：“早上，我也已去过三圣殿了，那些白石子我也找到了。谢谢你。”

    曾陈笑而不语，他走到河边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几颗小石子来，蹲下身用力地往河中一掷，水面便突然生就层层波纹慢慢蔓延而渐渐远去，直至最后慢慢消失，这个小游戏曾陪伴他们渡过了那段短暂的青春时光。

    曾陈回过头来轻轻笑道，“小丫头，你要不要再来与我比比？”

“比就比嘛！我们四个人一起比！”桂枝与曾燕也从身后突然窜了出来，两个人推搡着拉起柳叶一起跑到岸边，四个人在地上慌忙找着石子，你抢我的我抢你的，乱轰轰闹着往河里轮流打水漂，小孩儿看到了也跑来凑热闹，立时笑声、叫声一片，垂钓的开始强烈表示不满，干脆放下钓竿也加入了比试一列，屋子里的主人与客人也一个个都涌了出来，站在码头上观战——整个李家湾码头，立时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当然，谁都知道，短暂的欢聚过后，人们又终将慢慢散去，欢笑声也终将慢慢消尽，最后这里又终将恢复往常的宁静，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能抓住这些近在眼前的须臾即可，只要好好珍惜眼前，没负了此时美景良辰如斯，那么回忆与梦幻再虚幻忧伤又有什么关系呢？

历经数年，哪怕之间再多情仇纠葛，他们均已坦然步过，如今还能这样相互温暖着，便已足够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