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一）

心事（一）

春节前后，人们忙碌了一年，都趁机歇一歇。打牌的打牌，围着火炉扎堆烤火闲聊的。也有串亲戚的、说媒的、相亲的。平日里都忙，忙得四脚朝天，哪里有这个闲心。下雨的日子总会拉近大家的距离，不像晴天里，虽说田里已经没什么农活，但妇女们依旧有干不完的家务。洗洗刷刷，晾这个晒那个。眼看着年关将至，准备年节家人和待客的食物，清扫家里沉积一年的灰尘。偶尔有点空闲时间，还想去挫个麻将消遣一下。玉莲向来不打麻将，有点空余时间便去桂婶家烤火闲聊。

今年的天气有点奇怪，喝过了腊八粥，还是乍暖乍寒的，好像是女人的心事，教人难以捉摸。夜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从早晨一直下了大半天。南方这个季节的雨，除了增添了寒意，便是丝丝缕缕的，有一点乱，有一点脏。还有那么一点说不出来的幽怨劲，琐琐碎碎的。

玉莲立在自家屋檐下，看着雨滴洒落下来，心中的忧愁也随之多了几分。话说以前没云云消息的时候，眼瞅着日子往前过，倒也没什么牵挂。现在有了消息，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否去认亲成了她心头的一件大事。玉莲向远方望去，田野里腾起一片烟霭，朦朦胧胧的。一阵寒风吹来，被吹的一斜一斜的雨有的掉落在玉莲的脸上，有的钻进她脖子里。玉莲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便进屋了。

进屋后的玉莲看见大女儿湘平熟练地帮刚出月的婴儿换尿片，脸上的愁容随之减少了几丝。眼前的日子也算过得去，大女儿招的上门女婿还算踏实稳重，在附近开了砖厂，如今生意愈发的火红起来。女婿也孝顺，时常不吝惜给二老买这买那的，倒也亲切。前几日打听到的消息一直没寻到合适时机同家人商量，他们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二十年过去了，他们知道云云是玉莲心中永远的痛。玉莲心里很清楚，丈夫和女儿这些年都在刻意回避谈起这个话题，不在她面前提起云云的用意——就是怕玉莲伤心。玉莲边收拾着小孩刚换下的脏衣服，边有一茬没一茬的和湘平搭话。

“今天炖了土鸡，多喝点鸡汤，补补奶。”玉莲说道。

“不管用，月子里喝了那么多的鸡汤，也不见奶多，腻了。”湘平笑着答。

玉莲也稍微笑了一下，眼睛扫向墙上的钟看一下时间，“现在做午饭还早。”随后又说：“还有将近10只鸡，今年知道要供你月子里补营养特意多买了几只鸡崽养大，自家养的土鸡有营养。你要是吃腻了，我想送两只给云云吃。”

“给谁？”湘平听到云云这个名字，异常惊讶。云云是湘平的亲妹妹，年纪比她小两岁，刚出生便被送出去。所谓的送出去，就是过继给别人家，当别人家的孩子，从此孩子和亲生父母不再相认。当然，孩子被送走的时候小，根本无法做决定选择未来的家庭生活。能够剥夺孩子权利做出这样决断的无非是亲生父母和养父母。云云被送走的时候湘平还小，所以对这个妹妹的记忆几乎为零。只是小时候听村子里的人和她开玩笑，后来才得知自己有个亲妹妹。湘平不是不好奇，奶奶曾经多次叮嘱她少提云云，不然就得挨爷爷的鞭子。湘平小时候就害怕爷爷的鞭子，爷爷总喜欢把鞭子挂在墙上，鞭子象征着爷爷的威严似的。每次湘平和堂哥堂姐不听话或者吵闹，爷爷便取下鞭子，一人抽几下。挨了鞭子的地方立刻起了一道红印子，火辣辣地疼。

小时候，湘平害怕挨鞭子，不敢提。懂事了，湘平害怕母亲流泪，更不敢提。关于云云，湘平一直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如今母亲主动提起，湘平的疑问与惊讶像决堤的水一样，一股涌出。

“嗯，云云。前日去桂婶家，恰好出外打工回来的红婶也在。”玉莲趁这个机会把这几日心中的烦心事和大女儿说说，顺便探探她的态度。玉莲清楚丈夫什么都听她的，更何况云云也是他的亲生女儿，虽然自家男客平日里不说，但心里多少还是会不舍，丈夫肯定答应去见见这个女儿，最好能认认。而湘平和云平便不一样，和云云虽是姐妹，却从没相处过。突然来这么个姐妹，心里或多或少会排斥。特别是云平，正值青春叛逆期，有个不认识的亲姐姐确实难接受。

心事（一）

玉莲将手中小孩要洗的衣服又放在沙发上，紧接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湘平，“一个月前，你红婶给我打电话，说云云和她丈夫一家也在外打工，云云的婆婆和红婶在同一个工厂。在一次闲聊中闲聊，偶然聊起她媳妇云云的娘家住处，甚至把云云的身世都和红婶说了。你红婶觉得她口中的云云十分像一个人——便是我和你爸二十年前送出去的孩子。”玉莲看了一眼湘平，湘平也看了她，此时母亲眼中闪着的泪花暗示着湘平继续听，尽管她心中有无数的疑问。

“我便把当年云云被送的地址告诉了红婶，巧的是和云云婆婆说的竟然一模一样，她更加肯定了。她说云云长相和你特别相似，初次见云云的时候，便觉得很熟悉，具体却说不出来。”此时玉莲又看了一眼湘平，心里头想，到底有血缘关系，即使一直没联系，但长相也能透露出真相。

玉莲继续说道:“红婶建议我去认亲，我当然想认。但是当年和云云的养父母约定好了，此生不能相认。现在又相认不仅不厚道，而且也打破了云云原本平静的生活。”其实这些年，玉莲无数次想去看看云云，只是当母亲的时刻都在为儿女着想。先不管云云不会突然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母亲，再者云云的养父母虽只有两个儿子，一直把云云当作亲生女儿看待，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但如果一旦去相认，她的养父母害怕有朝一日自己抚养长大的女儿最终和亲生父母亲近，便觉得没意思，况且谁都是有私心的。索性就不再像以前一样对待云云，倒是孩子受苦受罪。

我把想认云云的想法告诉了红婶，她提议不去养父母家里，云云现在已经出嫁，可以到云云婆家相认。我当时觉得这建议不错，便麻烦她帮我向云云婆婆打探一下是否愿意。”

“红婶的主意倒是不错，值得试一试。”湘平向来心疼母亲，她也知道玉莲当年送走云云时的无奈与心痛。所以她同意母亲去认云云，而且自己多一个妹妹也没什么大碍，以后有句话也能多一处述说。“那前日你看到红婶，她说什么了吗？”

“当红婶告知云云的婆婆愿意我们去她家看看时，甭提有多高兴。但是云云是否愿意接受我们关键看她自己。”玉莲见湘平也提议去相认，便觉的几日来堵在心口的一股气顿时松了不少。望一眼墙上的钟，到了做午饭的点，重新拾起小孩的几件脏衣服出了房间。

吃过午饭，玉莲便去了红婶家，红婶很爽快地答应明天带她去云云婆家认亲。

农村的冬夜来得似乎更早一些，也更漫长一些，但今日的仿佛更加漫长。今晚的月亮像有心事似的，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倒是有点星光，一点点一簇簇的。玉莲和丈夫说了明天去看望云云的事，显然她猜的没错，丈夫是同意的。

想到明天能见到二十年多年没见的女儿，玉莲心中的愁苦并没有减少，反而加重。静寂的冬夜，寒风阵阵袭过，厨房未关闭的窗户被吹得“咯吱咯吱”地响。玉莲还想对丈夫说什么，此时传来身旁丈夫微微的鼾声。

月亮不知何时，出来了一点，静谧地挂在空中，偷偷地注视着玉莲。月亮是村庄的眼睛，她看了村庄几千年，她只是不说话。谁家的孩子呜呜哇哇地哭着，哭得人心烦意乱。玉莲在想明天见云云的事，明天见到云云，万一她不愿认怎么办？我该和她说什么？没错，我应该把当年的苦楚和这些年的思念都告诉她，让她知道我和她爸之所以送她走实在是因为没办法。听红婶说云云刚小产，除了给她带两只土鸡，还拿什么呢？云云的丈夫是干什么的？云云……

凌晨一点多，玉莲睡意全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明天的事，既期待又害怕。身旁丈夫的鼾声不停地传入耳中，像在赶走她的瞌睡似的。

怎么说呢，这么多年了，她的心也是渐渐的冷硬了。再不像云云刚送走那会儿，每次见到村里同样大小的小孩便想起她，云云也该走路了，也该学会叫爸妈了……

夜更深，玉莲的心事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