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许久不动笔墨了。成年的仪式感驱使我放弃感动,放弃“矫情” 。可谁又能知道呢,这或者是另一种矫揉造作吧。成人,终究是人为的符号,且有哪个人真正长大?
赤子之心从不与成熟相违背,敏感童真也绝非应与独立生存相隔离。所以,这一次,我选择感动——就仿若娇弱的病儿依偎到了母体。
毕加索(网图侵删)我曾经是讳言钱财的,钱财什物太过真实,其真实感就仿若画布上的恐怖谷,令人不由自主而精神惶恐。这毕竟是有渊源的。
我有一个经典的好母亲。始一生产下我,就开始逐层褪去文青的心气。一个九十年代的师范本科生,就业时也算是赶上了教师职业的优势时代,又体面,又光彩。让人称羡。
赶着八九十年的思想浪潮的尾巴,蛮有情趣的她也投过几次稿,也算是个匿名的文青。可惜激进是谈不上的,华北农村里,土地阶级下,这样也算是跋扈了。要谈激进、要谈自由,也只不过是晚几年结婚、多几年工作罢了,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正常,连个浪花都不算。对啊,为啥非要翻个浪花呢,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要说不同,也不过是老父亲在村小里教书,土地之外是什么,管不着,也看不到。眼不见为净吧。好嘛,她这也工作了几年了,攒了些钱,父母也是高兴的,可人生大事不敢落下。家里安排着,媒婆忙活着,照常见几面。哦,老实巴交的,长得也清俊,她又不图富贵,就结了吧,家里也都高兴。
结婚很顺利,没什么好吹嘘的,也没觉得多繁琐,不过见到老同学时她倒出奇得兴奋,就仿佛是在偷着聚会,别样刺激。除此之外,再没什么特别的了。就连后来的生产也很顺利,母子平安,除去产房简陋了些,被拉去卫生所的土路颠簸了些,一切正常。
毕加索(网图侵删)后来男人的“出轨”倒不是太平常的,她立马就知道了,婆家都说是个串通好的阴谋,故意讹钱呢。可她哪管得了那么多,她脑子一片空白,天知道要作何反应才是。两家子、邻里街坊,闲言碎语说个不停,打心底儿里安静的倒只有她了。她只好哭吧,听说这样至少没错,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哭哪个。
不过她以前的闺蜜比她要精明,这线本也是她牵的,怎么办?拿婆家那些个说法赶快稳住呗。可是她哪明白这些人在干什么,她只是想有谁教教,自己的丈夫跟人家睡了,自己得做出什么表情,要走哪条路才好啊!这可真够烦人的。她一个孩子,二十多年了,除了生活苦些、结婚晚些,哪见过这阵仗。她不过略会些文采,爱谈些史趣,那些儿女情长她不曾深刻体会,结婚的男人又不是大学同学,可以如伙计们那样随心所欲,这些事多复杂啊,一股脑的,太新鲜,又跟她要的那种不一样。
稀里糊涂也就这样过去了,她觉得她得离家远点,这些事儿忒烦。她调去个不错的中学,跟孩子在一起她话也多了,也跟以前上学时一样,成了个心眼儿好的暴脾气,倒像个小伙子的心性。学生们大多喜欢她。可婆家毕竟厌恶这个——二家子的媳妇儿,有点文化,又不着家,这些都不能讨婆家的喜,这样孩子撇家里也得不了宠。没关系,那就带着上课。从此我和她,一骑摩托,周五周末,家和学校,风雨无阻。安安稳稳地载着我长大。我想啊,我这鼻炎兴许也是托了那些年的福罢。
这个孩子,她在工作最气盛那前几年,也算是任性过的,可这任性是不是与自由有关,我不知道。那个年纪的她精力充沛,教课认真负责,又生动有趣、敢于创新。有赏识她的领导想把她调进一个小学做校长,她没去,不知是嫌远还是嫌偏,总归是没去,继续着她刚刚步入正轨的中学教学。
她教的是天文地理。她说她天文极好,地质学却常挂红线。但毕竟要教的大多浅显,于是也就整天在上课时言说起地质地理的好处来了。出门旅游,在外闯荡,懂得识路,诸如此类。我也就这么溜在班级后面听着,也不捣乱,毕竟是要被罚一个人在宿舍待着的。犹记得那一排黑漆漆的砖瓦房——且算作职工宿舍,偶尔还有蛇鼠出没,促狭的屋子里,墙上一个武松打虎的贴画就曾把年幼的我吓得不轻,可门是反锁的,只好扯着喉咙大哭大叫罢,直到把值晚自习的她唤回来——如今细想,从西墙房里传到东门教学楼,音量真是惊人。
网图侵删我们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眼看着她的面庞一天比一天“硬朗”——或许只是我的期望吧,大概她越坚强,我便能越嚣张。在父亲缺位的日子里,我幼年的英雄梦只好全丢在了她的肩上。再往后,她调职回去了,离家近了,婆家的脸色也便舒缓了许多。只可惜我同他们不熟悉,否则大抵也能学会像堂兄那样撒娇取宠吧。记得多少年前,姥姥在时,我跟她说过:“要是你跟我奶奶换换该多好”,旁人问我为啥啊?是啊,为啥啊,姥姥好就是姥姥好,要她做奶奶做甚?我至今也不知道。大概算是童言无忌。
再后来我又中学了,一晃又高中了,一晃又大学了,说恍惚我倒也不是,只是她的身形与之前很不同了。
中学时我是老师家的孩子,凡事总很顺利,学习也好,生活也好,我都是过在象牙塔里的,而“象牙塔”这词,我第一次见时 就回想起她年轻时哄我入睡的,那个失足古象的故事——据说是当年的小学课文?记不清了。总之,这词总让我想着,她就是那头陷入泥潭猛犸象,而我,就活在她那坚挺的、夸张的骨架上。为什么呢,不清楚,或许不是这样,可不是的话,我又何以平白安定这么多年呢?
她如今大抵算是衰老了。尽管我也如其他那些年轻人一样,常常对她宽慰,甚至抱怨——我尚以之为激励。但终究是抵不过各种身不由己——思想、体力,又有哪样是能随心所欲地变幻的?人们常说以史为鉴,故而年长之人也常更受尊崇。那在我这儿来看,由我这普通的、微渺的视角里来看,鉴学长者,既不是学那多出的一点墨水,也不是学那多配合了身体几年的某种信念。学的是她怎么做一个孩子,鉴的是她何时让孩子不着痕迹地老去。那我以后,就避开些。
生而为人,还是头一次。“她”这个孩子半辈子都受大人欺负,她应当骄傲了罢。化成猛犸象的她,骨架里还装着我。“象骨塔”为她的生性纯良作见证,她想让我多学学她,我摸了摸她的肋骨,说:我也是。
《生而为人,不堪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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