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
——(宋)李之仪 《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汉语里有一个词,叫做“距离”。两点在地理上分隔一定的空间,即为“距”;这空间将两个不同地理位置上的人远远分开,乃是“离”。长江之头与长江之尾,其间的距离不是一点半点,而是数不尽的山外还有山,云外还是云,根本不能轻易跨越的巨大空间。我与君,彼此不是不相知,不是不相惜,就是被定格在各自的那一点上不能动弹,无法相近。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既然不能相近,再怎么相知相惜其实都缺乏现实意义。人世烟火里的所谓两情相悦,本是寻常的采兰赠药、嘘寒问暖,寻常的耳鬓厮磨、触手可及。当距离让所有的“寻常”都成为“妄想”,就应该选择放弃了,人生这样短,何必苦苦与自己为难。然而,那种相知相惜的粘合力如此强韧,强韧到根本挣脱不了,只能等待,只能在等待里想你。日复一日,只要思念着,就知道在望眼穿不透的距离之外,还有那样一个你,真实存在。
何况还有江水,波涛滚滚,奔流不息,日日朝着你的方向。身子固然是不自由的,心却没有任何束缚,可以随波逐流,去往魂牵梦萦的地方。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水有多长,恨就有多长。恨有多长,情就有多长。一整条长江之上,共饮这道水的人何其多。只要一想你,车马骈阗的街市、繁弦急管的灯火、觥筹交错的言语,红飞翠舞的布景……都淡出了,定格的只是你,只有你。日日思君却不能得见,苦吗?自然。当花朝月夕,每每把酒只有单杯;当窗下灯前,次次煎茶无非自品;当独白成为所有欢笑眼泪的唯一动作,那种对人远在千万里之外的现实一次次重复的顿悟,是从心脏一直绞扭到四肢百骸的痛楚,实实在在地蔓延。
也不止一次想到过解脱:要是此水能休就好了,水一断,恨便能止。然而现实的、客观的存在岂是凡夫俗子所能够撼动分毫?改变分毫?长江依旧滚滚东逝,不舍昼夜。既然江水永无止息,则空间的阻隔永不消逝——波峰浪谷间的相思不是柔曼的,轻俏的小三和弦,而是高高低低、澎湃跌宕的大调音阶。
心在其中载沉载浮,幸亏还有这一瓢水可以与你共饮,痛而复痛之余,相思不至于彻底缥缈无凭据。唉,只要还有你,痛也是好的吧,痛觉也是活着、并且还有爱的明证——转念之间,宁可相思苦。不见得每个人都能有机会如此这般痛一回的,生命这样短,世事这样匆忙。不必猜忌,不必疑惑,心意随江水长流,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凭寄相思。
然而,选择守住苍茫人世这一份偶然抓住的暖意,不是没有条件的: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惟其有了这样的条件,江头江尾才从蛮横的间阻变为柔曼的丝带,系住了两心的一脉相通,走向永不止息的久远。
李之仪为权臣蔡京所忌,被贬谪到当涂已年近花甲。因一曲《履霜操》而得遇杨姝,二人情深意笃。这首《卜算子》是他为杨姝所编新曲填写,词风质朴浅直,孤立的每一个字句都算不上出色,宛如《古诗十九首》的天真率性,不事雕琢。却在吟咏的重叠往复中,意韵婉曲,令人在揣度之间,更见词情凝炼含蓄的热烈深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