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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大宋赤子苏东坡

林语堂:大宋赤子苏东坡

作者: 哎呦喂是你 | 来源:发表于2023-08-03 22:2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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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保持天真淳朴,终身不渝。政治上的钩心斗角与利害谋算,与他的人品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诗词文章,或一时即兴之作,或是有所不满时有感而发,都是自然流露,顺乎天性,刚猛而激烈。

    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总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对这种人的人品个性作解释,一般而论,总是徒劳无功的。在一个多才多艺,生活中多彩多姿的人身上,挑选出他若干使人敬爱的特点,倒是轻而易举。

    我们未尝不可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

    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又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具有蛇的智慧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在苏东坡这些方面,其他诗人是不能望其项背的。

    这些品质之荟萃于一身,是天地间的凤毛麟角,不可多见的。而苏东坡正是此等人!

    他保持天真淳朴,终身不渝。政治上的钩心斗角与利害谋算,与他的人品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诗词文章,或一时即兴之作,或是有所不满时有感而发,都是自然流露,顺乎天性,刚猛激烈,正如他所说的“春鸟秋虫之声”;也未尝不可比作他的诗句:“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

    他一直卷在政治旋涡之中,但是他却光风霁月,高高超越于狗苟蝇营的政治勾当之上。他不忮不求,随时随地吟诗作赋,批评臧否,纯然表达心之所感,至于会招致何等后果,与自己有何利害,则一概置之度外了。

    因是之故,一直到今天,读者仍以阅读他的作品为乐,因为像他这一等人,总是关心世事,始终亢言直论,不稍隐讳的。他的作品之中,流露出他的本性,亦庄亦谐,生动而有力,虽需视情况之所宜而异其趣,然而莫不真笃而诚恳,完全发乎内心。

    他之写作,除去自得其乐外,别无理由,而今日吾人读其诗文,别无理由,只因为他写得那么美,那么遒健朴茂,那么字字自真纯的心肺间流出。

    一千年来,为什么中国历代都有那么多人热爱这位大诗人,我极力想分析出这种缘故,现在该说到第二项理由,其实这项理由,和第一项理由也无大差别,只是说法不同而已。

    那就是,苏东坡自有其迷人的魔力。就如魔力之在女人,美丽芬芳之在花朵,是易于感觉而难于说明的。

    苏东坡主要的魔力,是熠熠闪灼的天才所具有的魔力,这等天才常常会引起妻子或极其厚爱他的人为他忧心焦虑,令人不知应当因其大无畏的精神而敬爱他,抑或为了使他免于旁人的加害而劝阻他、保护他。

    他身上显然有一股道德的力量,非人力所能扼制,这股力量,由他呱呱落地开始,即强而有力地在他身上运行,直到死亡封闭上他的嘴,打断了他的谈笑才停止。他挥动如椽之笔,如同儿戏一般。他能狂妄怪僻,也能庄重严肃;能轻松玩笑,也能郑重庄严。

    从他的笔端,我们能听到人类情感之弦的振动,有喜悦,有愉快,有梦幻的觉醒,有顺从的忍受。他享受宴饮,享受美酒,总是热诚而友善。他自称生性急躁,遇有不惬心意之事,便觉得“如蝇在食,吐之方快”。一次,他厌恶某诗人之诗,就直说那“正是东京学究饮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者也”。

    他开起玩笑来,不分敌友,有一次,在朝廷盛典中,在众大臣之前,他向一位道学家开玩笑,用一个文辞将他刺痛,后来不得不承担此事的后果。可是,别人所不能了解的是,苏东坡会因事发怒,但是他却不会恨人。

    他恨邪恶之事,对身为邪恶之人,他并不记挂于心中,只是不喜爱此等人而已。因为恨别人,是自己无能的表现,所以,苏东坡并非才不如人,因而也从不恨人。

    总之,我们所得的印象是,他的一生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他的这种魔力就是我这鲁拙之笔所要尽力描写的,他的这种魔力也就是使无数中国的读书人所倾倒、所爱慕的。

    本书所记载的是一个诗人、画家与老百姓之挚友的事迹。他感受敏锐、思想透彻、写作优美、作为勇敢,绝不为本身利益而动摇,也不因俗见而改变。他并不精于自谋,但却富有民胞物与的精神。

    他对人亲切热情、慷慨厚道,虽不积存一文钱,但自己却觉得富比王侯。他虽生性倔强、絮聒多言,但是富有捷才,不过也有时口不择言,过于心直口快;他多才多艺、好奇深思,深沉而不免于轻浮,处世接物,不拘泥于俗套,动笔为文则自然典雅;为父兄、为丈夫,以儒学为准绳,而骨子里则是一纯然道家,但愤世嫉俗,是非过于分明。

    以文才学术论,他远超过其他文人学士,他自然无须心怀忌妒,自己既然伟大非他人可及,自然对人温和友善,对自己亦无损害,他是纯然一副淳朴自然相,故无须乎尊贵的虚饰;在为官职所羁绊时,他自称局促如辕下之驹。

    处此乱世,他犹如政坛风暴中之海燕,是庸妄官僚的仇敌,是保民抗暴的勇士。虽然历朝天子都对他怀有敬慕之心,历朝皇后都是他的真挚友人,但苏东坡还是屡遭贬降,甚至遭到逮捕,忍辱苟活。

    有一次,苏东坡对他弟弟子由说了几句话,话说得最好,描写他自己也恰当不过: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所以,苏东坡过得快乐,无所畏惧,像一阵清风度过了一生,不无缘故。

    苏东坡一生的经历,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在玄学上,他是个佛教徒,他知道生命是某种东西刹那间的表现,是永恒的精神在刹那间存在躯壳之中的形式,但是他却不肯接受人生是重担、是苦难的说法——他认为那不尽然。

    至于他本人,是享受人生的每一刻时光。在玄学方面,他是印度教的思想;但是在气质上,他却是道地的中国人的气质。从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视人生、道家的简化人生,这位诗人在心灵识见中产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观。

    人生最长也不过三万六千日,但是那已然够长了;即使他追寻长生不死的仙丹妙药终成泡影,人生的每一刹那,只要连绵不断,也就美好可喜了。他的肉体虽然会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辈子,则可成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闪亮照明,可以滋润营养,因而维持众生万物。

    这一生,他只是永恒在刹那显现间的一个微粒,他究竟是哪一个微粒,又何关乎重要?所以生命毕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他尽情享受人生。这就是这位旷古奇才乐天派的奥秘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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