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宜昌/文
杜老大个子不高,身段横粗,他喜欢象大肚子弥勒佛似的敞胸开怀,露出“一面坡”似的前胸和“景阳岗”般的大肚皮。
在那口粮有限、瓜菜代的年月,杜老大为这个大肚子愁够呛,他独身一人,口粮不够吃,尽管整日喝那一吹三尺浪,一吸九道沟的糊糊粥,仍然解决不了“能源”危机。他乐意当帮工,帮人家打坯、垛墙、盖房子,既交了人缘又混个肚子圆。他乐意修河堤吃大锅饭,在这幸福的时刻,他饭勺子似的大嘴一张,不吃卡脖势不罢休。有好几次撑的哈不下腰。
那几年,乡下人物质贫乏,精神也贫乏,村里没什么娱乐活动,社员们劳动歇憩时喜欢玩一种赌吃的游戏“吃总会”。此游戏先由一个人提出挑战:谁能吃多少多少东西,我输他点什么什么……有应战者便接着说:我要吃不了,给你什么什么……还要有一个人当评判,跑腿买东西当保人,一手托两家。其余的人呐喊助威,图个打哈哈凑趣,消愁解闷寻开心。
对“吃总会”最感兴趣的有两个人,一个人是阵阵少不下的杜老大,一个是比芦花公鸡还好斗的挑战者于发。于发的老婆上班挣活钱串,财大气粗,爱在“吃总会”里挑战出风头,他把看对方拼命往肚子里压食物当成一件快事。虽说每次小的溜地输几个钱,却从中牟得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每次打赌结束,他都惊讶万状:“哟哈,我的天!你也太能造了!这些东西够俺们全家吃一天了!你就不怕撑出胃病来?嘿嘿嘿……嘿嘿嘿……”笑声包含着得意,讥讽、鄙夷,嘲弄……
杜老大可不管这些,他大罗卜脸不红不白,眼里露出下贱的喜色,惬意地拍着撑的滚圆的肚子,满不在乎地说:“喳!啥脸不脸的,塞饱肚子才是真格的。宁当撑死痨,不当饿死鬼……”
如果他单纯能吃,倒也无妨,怎奈他食相不雅,一吃起东西来就风卷残云,而且每顿饭还要松两次裤带!于发没少指他后脊梁:“这货,他要是八路军,保证当叛徒,给他一顿饺子吃,他就得出志革命利益……”
1976年,杜老大走了桃花运,他被三十里外的一家招赘为东床。这对于“吃总会”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尽管于发百般叫阵,尽管我百般鼓励,尽管有的小伙子不服气,跃跃欲试,然而动起真格的来,再也找不出象杜老大这样的勇士了。
三中全会的春风吹活了农村经济,庄稼人填饱了肚子后开始大兴土木了。杜老大的舅舅家也要盖新房了。杜老大特地赶来帮忙。
五年没见到他,他倒显得年轻了,脸上油光光的,比早先嫩多了。虽说是已经过了而立之年,长的却象二十多岁的少相。
房子不是一家盖的,媳妇不是一家娶的,杜老大舅舅家上梁这天,大伙都去帮忙。
下午歇息时,于发一边吸着烟,一边开始“挑衅”了,“哎哎,谁能吃一斤粮票的蛋糕?咱打赌。”
“赢啥的?”人们来了兴致,活跃起来。
“赢二十块月饼的。”
“一斤粮票能买二斤半蛋糕,太多太多……”
“谁有那大肚子?除非杜……”那人说到此,猛发现杜老大在场,自知失言,一伸舌头,咽下了话尾。
人们的目光一齐射向杜老大。
“喂,杜老大,还有没有当年的勇气了?”于发不客气地挑衅了。
“不行不行,现在肠子油厚了,吃不动了……”杜老大连摇头带摆子,脸色涨的与身旁那堆红砖一个色。
“没事没事,你是常胜将军嘛,你要不行,别人更完啦,来,大伙欢迎……”我连怂恿,带拍巴掌。
“杜老大,和他赌,保证赢!”
“杜大哥,别让于发吓住,和他干。”
人们“呕噢嗷”的,连拍巴掌带起哄,“吃总会”好几年没有这种热烈的气氛了。
“来吧,别客气,你要赢了闹二十块月饼;你要输了,我啥也不要你的,算你白吃!嘿嘿嘿……”又是那咱令人难以接受的笑声。
杜老大仿佛被这种笑声激怒了,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黑,冷笑一声说:“于大哥,你好大方呀!二十块月饼,好大的显示,好,我和你赌,我要输了,在场的人每人一盒‘大前门’,一瓶啤酒!”
当评判员的我,几步跑到后院个体小卖店,买来了二斤半蛋糕,放在杜老大面前。
杜老大坐在一摞砖上,抓起油乎乎的蛋糕一口一块,流星赶月般地往嘴里吞,不到十分钟,那堆蛋糕消灭了一半。渐渐地,杜老大吞吃的速度减慢了,一块蛋糕要咬两口了,每咽一口,都要抻一次脖,好象《上甘岭》中张连长吃饼干似的艰难。这时候,多么需要水呵,可是,事先讲了,不兴喝水。
“杜老大够呛!”
“没事,那年他干噎过三斤蛋糕呢!”
“他还没松裤腰带呢……”
人们小声喁喁着。
于发嘴叨着烟卷,两手抱着膝盖,面呈得意之色,他不正眼看杜老大,只用眼角的余光瞟。突然,他揶谕地喊道:“杜老大,松松裤腰带!”人群漾起一阵哄笑。
剩下十来块蛋糕时,杜老大突然站起来,手拍着肚皮说:“输了!”他从兜里抽出三张“大团结”票子递给我,“你辛苦一趟吧,去,每人一盒‘大前门’,一瓶啤酒。”
“算了算了。”于发拍拍屁股站起来,笑嘻嘻地拉着长音:“别破费啦,光把蛋糕钱开付算了……”
“算了算了。”人们纷纷站起来。
“不!杜老大突然有点急,急中带点亢奋:”我杜老大早先是“常胜将军”,净赢人家了,今天输了怎能不买?快去!”他一把将钱掖进我的上衣兜。
我迟疑了一下,飞奔小卖店。
烟酒买回来后,杜老大亲手塞给每人一盒烟一瓶酒。随后,他操起一瓶啤酒,牙一咬,开了盖。啤酒顺着瓶嘴咕嘟嘟地冒着泡沫往外淌,他却不喝,他的神态郑重而又庄严。
“亲友们,早些年我打赌没输过吧?那真是过五关斩六将,今天,我是走了麦城,可是我觉得今天的走麦城要比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痛快!为什么呢?因为我把丢失了多年的无价之宝找回来了……”
他对着瓶嘴,象吹喇叭似的仰起脖……
无价之宝?人们大眼望小眼,莫名其妙地看着扬眉吐气的杜老大,似懂非懂……
作于1983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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