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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孩子

看不见的孩子

作者: 旧友旧侣 | 来源:发表于2017-10-25 10:34 被阅读0次
    看不见的孩子

    1.小时候,朱双喜一直觉得死亡是一种骗局,死了就是去了某个地方。

    比如说,坛子里。

    那时候他家里的房子是木质的,楼上有一个黑黑的房间,里面有很多盖着盖子的坛子,他觉得他的姐姐们就在那些坛子里。这个古怪的念头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时隐时现,挥之不去,纠缠了他二十多年。

    刑满释放之后,朱双喜没有回家,在监狱附近租了一个单间,住了下来。在他服刑期间,父母生病去世了,家里的老房子早已坍塌,他无处可去,只能在外面飘着。

    这是一个大杂院,一排八九间老旧的红砖房,背阴的地方都长出了苔藓,五六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在院子里玩土,几个面目阴沉的男人蹲在墙根下,无所事事。

    这天晚上,停电了。

    大杂院经常停电,不稀奇。

    有个男人扯开嗓子骂了几声,就没动静了。有两个女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喊自己的孩子回家睡觉,喊了一阵子,也没动静了。她们的孩子肯定已经回家了。

    朱双喜不想睡觉,打算出去转转。

    有一户人家打开了应急灯,大杂院里总算有了一点光。几个人在院子里乘凉,看见朱双喜,他们没打招呼。他们的神情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大杂院外面是一片工厂,灰头土脸的。

    朱双喜漫无目的地走。

    周围没有亮光,很显然,这一片都停电了。走了一阵子,他回头看了一眼,大杂院已经隐在了黑暗里。

    走着走着,他突然看见前面黑糊糊的绿化带旁边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放慢脚步,轻轻地走过去,看见是一个小孩,大约三四岁,低着头坐在水泥台阶上。

    他蹲下来,问:“你怎么不回家?”

    那个小孩抬起了头,没说话。

    他拿出手机,照了照,发现是一个小女孩,是李有的女儿。李有也住在那个大杂院,四十岁左右,靠收废品为生。他妻子很瘦,脸色发黄,很少出门。

    朱双喜四下看了看,大声喊:“李有!李有!”他以为李有就在附近。

    四周不见一个人。

    “你叫什么?”他问。

    她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朱双喜拉起她的小手,说:“走,回家。”

    她乖乖地站了起来,跟着他走。她的手很凉,黏糊糊的,似乎沾了什么脏东西。

    乘凉的几个人都回去睡觉了,大杂院里静悄悄的。

    朱双喜敲了敲李有家的门。

    没人应。

    他使劲敲门,一边敲一边喊李有。旁边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他,说:“李有去医院了。他妻子生了病,听说病得不轻。”

    朱双喜指了指身边的小女孩,说:“她一个人在外面,我把她带回来了。”

    “李有今天晚上肯定不会回来了,你先带着她吧。”

    “我不会带孩子。”

    “给她找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她叫什么?”

    中年女人想了想,说:“好像叫望儿。”

    “她饿了怎么办?”

    “随便找点东西给她吃。”说完,她把脑袋缩回去,关上了门。

    朱双喜只好把她领回了家。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屋子,有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上面镶嵌着一面镜子,一个很旧的写字台,缺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角落里,有几个黑色的土陶坛子,是房东留下的。

    朱双喜点上蜡烛,把她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她很瘦,很轻,比一只小猫重不了多少。

    “你饿吗?”他问。

    她的目光绕过他,看着那几个黑色坛子,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他拿起写字台上的火腿肠,剥开,递给她。她立刻接过来,三口两口就吃了。她的吃相有点凶,一边吃一边盯着朱双喜,似乎害怕他抢她的食物。

    朱双喜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摆在她的面前:两个面包,四根火腿肠,一个卤蛋。

    她都吃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小孩。她一定是饿坏了,他想。

    吃完饭,她没有要睡觉的意思,盯着写字台上的几个木头人,目不转睛地看。那是朱双喜雕刻的,他在监狱里学的这门手艺。

    “你喜欢木头人?”朱双喜问。

    她怯怯地点了点头。

    “喜欢哪一个?”

    她伸手指了指。那是一个很厉害的小孩,叫哪吒。

    朱双喜拿起哪吒,递给了她,说:“送给你了。”

    她接过来,轻轻地抱在怀里。

    过了一会儿,朱双喜用湿毛巾擦干净她的手和脸,又把床收拾了一下,用衣服叠成一个小枕头,放在里面,让她睡觉。她穿的短裤和背心,都很脏了。朱双喜想给她脱下来,洗一洗,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再小,也是异性。

    他吹灭了蜡烛。

    很远的地方,有个女人在喊她的孩子,一个男人随声附和,他们的声音里有哭腔。他们的孩子不见了,这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比任何事情都要悲惨。

    他扭头看了看望儿。

    她面朝里,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都不喊了。也许,他们已经找到孩子了。也许,他们已经绝望了。

    睡意一阵阵袭来,朱双喜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有一对眼珠子亮亮地闪着,是望儿。

    朱双喜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古怪而单调的梦,只有一个黑坛子,没有背景,没有声音,自始至终只有它孤零零地站在黑暗里,不声不响,纹丝不动。

    一个静止的梦。

    早上,朱双喜醒过来,还在想那个梦。想了半天,他也不知道那个梦是什么意思。他晃晃脑袋,坐起来,才发现望儿不见了。

    “望儿,望儿。”他喊了两声。

    没人应。

    他穿好鞋子,打算出去找她。走到门口,他无意间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黑色坛子,心中一动,慢慢地凑了过去。坛子都有盖,他以前从没打开过。他蹲下来,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深吸了几口气,他伸出了手。

    第一个坛子是空的。

    第二个坛子是空的。

    朱双喜逐渐放松了警惕,打开了第三个坛子,把手伸进去,立刻又缩了回来——里面有东西,黏糊糊的。他探头往里看,很黑,看不清楚。他把坛子抱到窗户边,让光线照进去,往里看。

    里面是那个木头哪吒,已经被肢解了,手脚、脑袋和身体胡乱堆在一起,上面还涂抹了一些褐色的东西,是方便面酱包。

    谁干的?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朱双喜反锁上了门,别人进不来,只能是望儿干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干?

    也许,这只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朱双喜想。他走出去,没发现望儿,却看见李有蹲在他家门口。他的眼睛很红,一看就是没睡觉。

    “望儿呢?”他走过去问。

    李有站起身,说:“在屋里。”停了一下,又说:“麻烦你了。”

    “别客气。”

    “进屋坐坐吧。”

    李有的屋子要大一些,大约有二十几平米,陈设很简陋,不过还算干净。靠墙的地方,有一张铁质的双层床,一个女人面朝里躺在下铺,身体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堆没有光泽的头发。

    望儿坐在一个小木凳上,眼睛一直盯着床底下。

    床底下很黑,不知道有什么。

    朱双喜坐了下来。

    李有给他泡了一杯茶。那是一个搪瓷杯子,肚子很大,上面印着双喜字。

    “昨天晚上,真是麻烦你了。”李有说。

    “没什么。”

    无话可说了。他们平时很少交流,只是见面时点头打个招呼。

    朱双喜四下看。

    他们应该刚吃完早饭,碗筷还摆在桌子上,有一个碗里还有一些剩下的小米粥。他注意到一个细节:桌子上有两副小孩用的碗筷,一个红色塑料小碗,一个蓝色塑料小碗,两个白色的小勺子。

    “你们家还有一个孩子?”朱双喜问。

    “什么?”李有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朱双喜指了指桌子上的碗筷,又问:“你们家还有一个孩子?”

    李有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

    他在撒谎,朱双喜想。

    “我先回去了。”他站起身说。

    李有也站起身,吞吞吐吐地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说。”

    “等会儿我们还得去医院,你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望儿?”

    朱双喜有些犹豫。他没有带孩子的经验,还有,他觉得望儿有点古怪,跟一般的小孩子不太一样,不那么讨人喜欢。

    “她很乖,有东西吃,有地方睡觉就行。”李有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递给朱双喜。他的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吃苦的人。

    “行,我帮你看着她。”朱双喜没要他的钱。

    李有把钱揣起来,很拘谨地笑了笑。

    朱双喜又把望儿领回了家。

    过了一阵子,来了一辆面包车,停在了李有家门口。李有把妻子抱出来,放到了后座上。那个女人的手脚耷拉着,一直不动。面包车抖了几下,开走了。望儿倚在门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按理说,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看见父母离开了,肯定会吵闹,可是她毫无反应,这一点很反常。

    朱双喜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她不会是捡来的吧?

    大杂院里的人陆续出去了,有人去摆摊,有人去工地搬砖,有人去扫马路,有人去工厂上班,有人出去找工作……

    朱双喜想出去买台二手电视机。他手头还有些钱,坐牢前的积蓄。他坐牢的原因和这个故事没什么关系,不赘。

    “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他问望儿。

    她不说话。

    朱双喜拉着她,出去了。

    天气不错,有风,不是很热。

    朱双喜雇了一辆三轮车,去旧货市场。很快,他买了一台三十二寸液晶电视机,又买了卫星天线,抱着往外走。旧货市场门口有个老头在卖捏面人,有孙悟空、猪八戒、黑猫警长和忍者神龟,还有各种小动物。

    望儿停下来,定定地看。

    “你想要?”朱双喜问。

    她点了点头。

    “要哪个?”

    她指了指一个小女孩,应该是白雪公主。朱双喜给她买了白雪公主,她拿在手里,还不走,还是定定地看。

    “买一个就行了。”

    她咬着嘴唇,突然说:“姐姐也要!”

    朱双喜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她不会说话。他蹲下来,问:“你还有姐姐?”

    她点点头。

    “你姐姐在哪儿?”

    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歪着头,半天不说话。

    朱双喜又买了白雪公主,交给她拿着。

    回到家,已经是中午了。

    李有还没回来。

    朱双喜把电视机和天线接好,鼓捣了一阵子,能看电视了。他找到动画片,让望儿看。她对动画片很感兴趣,眼睛都不眨一下,定定地看。她一直没放下那两个面人,牢牢地抓在手里。

    朱双喜出去买了一些吃的东西,还给望儿买了两盒牛奶。回到家,他看见望儿还在看电视,手里还抓着那两个白雪公主。

    他把东西放在写字台上,忽然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味,抽了抽鼻子,发现是血腥味。他吓了一跳,四下看了看,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那几个黑色坛子上。他走过去,发现其中一个坛子口有血迹,心顿时悬了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望儿还在看电视,表情异常平静。他把坛子抱到门口,慢慢地打开盖子,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有几个肉乎乎的东西,白白的,手指大小。他抖了一下,猛地把盖子盖上了。

    那似乎是几个人的手指。过了一阵子,他觉得不对头——大杂院里看上去一切正常,应该没有事故发生,坛子里怎么会有人的手指?

    朱双喜又打开了盖子,仔细看。是几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老鼠,它们都死了,身上没有伤口,只是嘴角有血迹,应该是被人捏死的。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望儿,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2、

    又停电了。

    望儿没起身,还是定定地看着电视机。

    朱双喜把东西摆在写字台上,说:“去洗洗手,吃饭了。”

    她飞快地跑出去,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手。半路,她摔倒了,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洗了手,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她的膝盖擦破了,有丝丝血迹渗出,她却毫不在乎,眼睛里只有牛肉包子。

    她活得很坚强,朱双喜想。

    十个牛肉包子,望儿已经吃了五个了,还在吃。朱双喜停下来,观察她。他能感觉到,她已经吃饱了。他一阵心酸,心想:她一定是没吃过牛肉包子。

    “你还有一个姐姐?”朱双喜问。

    望儿想了想,点了点头。

    “她在哪儿?”

    她又想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吃了。”

    “吃了?”朱双喜吓了一跳。

    她定定地看着门口,没说话。

    “谁吃了你姐姐?”他又问。

    她的表情越来越惊恐。

    朱双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看见李有木木地站在门口,阴沉着脸,眼神很不友好,似乎要吃人的样子。他把朱双喜看得心里发瘆。朱双喜避开他的眼神,站起身,讪讪地说:“回来了。”

    停了一下,李有面无表情地说:“晚上,我请你吃个东西。”别人请客,都说我请你吃饭,他说我请你吃个东西,显得有些古怪。

    朱双喜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心想:不会是吃望儿的姐姐吧?

    “回家。”李有硬硬地说。

    望儿立刻站起身,低着头出去了。

    这一家人都很古怪,朱双喜想。

    下午。

    正在睡午觉的朱双喜被热醒了。没有电,风扇不能用,屋子里很闷热。他光着膀子,只穿了大裤衩和拖鞋,打着哈欠去院子里乘凉。

    院子里静悄悄的。

    望儿坐在小木凳上,抱着一个小小的画板,看样子是在画画。她还会画画?朱双喜有些好奇,凑过去看。望儿拿着一截蜡笔,正在画一个人,一个直挺挺躺着的人,眼珠子很大,没有黑眼球。

    “你画的是谁?”朱双喜问。

    她小声说了几个字,听不真切。

    朱双喜走到旁边,在一张躺椅上躺下来,继续睡午觉。

    太阳像白内障病人的眼睛,挂在西南的天上,木木地看着地上的一切。突然,李有屋里头发出一声怪叫,简直不是人声,惊恐,低沉,撕心裂肺,让人毛骨悚然。

    朱双喜一下就醒了。

    叫声更瘆人了。

    他跑过去,看见李有的妻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手怪异地扭曲着,双脚往外拧,眼皮往上翻,翻得只剩下眼白,没有黑眼球。李有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朱双喜目瞪口呆,半晌才问:“嫂子怎么了?”

    “没什么,过一会儿就好了。”李有很平静地说。

    他说得没错。过了一阵子,她慢慢恢复了正常,眼珠子翻了回来,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走,还不时回头看一眼,表情很惊恐,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她。可是,她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她害怕什么?

    朱双喜注意到一个细节:她回头看的时候,不是平视,而是有一点俯视。也就是说,她看的那个东西个子应该很矮……

    是个小孩!

    是那个被吃掉的小孩!

    朱双喜打了个激灵,仿佛被死神摸了一下,身体完全僵住了。过了几秒钟,他扭头看了一眼李有,发现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她佝偻着身子,脑袋拧向后面,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一直走,一直走,像是在表演无声话剧。很明显,她的体力已经透支,开始喘粗气,但是她没有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恐,似乎背后那东西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时候,朱双喜才注意到望儿一直蜷缩在床角,定定地看着这一切。突然,她张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极其怪异,完全不像是一个小孩的笑声。

    那笑声像是某种指示,李有的妻子不再走了,软绵绵地瘫倒在床上。

    望儿躲在床角的阴影里,嘴唇一动一动的,似乎是在念叨着某种神秘的咒语。她的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小孩。

    朱双喜仔细一想,脑袋一下就炸了——今天下午,望儿画了一个人,一个直挺挺躺着的人,眼珠子很大,没有黑眼球,那就是她妈妈刚才的模样!

    他忽然意识到,望儿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小孩。他眯起眼睛盯着她看,慢慢地,在她的脸上他看到另一个孩子的面孔,一点点地显现出来……

    是他小时候!

    朱双喜如遭电击般抖了一下,惊恐地想:难道小时候的他也像望儿一样古怪?可是,为什么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天黑了,还是没有电。

    大杂院的人陆续回来了,大都耷拉着脸。

    这里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朱双喜躺在床上,等着李有喊他去吃那个东西。他胡思乱想:那个东西肯定不是在超市买的,也不是在农贸市场买的,更不是在路边小摊上买的……

    有人敲门。

    他下了床,打开门,看见李有站在门外。

    李有很拘束地笑了一下,说:“做好了。”

    朱双喜跟着他过去了。他有一种预感:纠缠了他二十多年的那个古怪念头,或许可以在李有一家人身上找到答案,或许就在今天晚上。

    桌子上点着蜡烛,周围摆着几个盘子,盘子里是一些很常见的青菜,还有油炸花生米和豆腐干,中间是一个很大砂锅,盖着盖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坐。”李有说。

    朱双喜看见他的妻子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望儿坐在床边,在玩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

    “嫂子不吃吗?”他问。

    “她吃过了。”

    “让望儿过来吃吧。”

    李有看了望儿一眼,招招手,说:“吃饭。”

    望儿走过来,坐到了朱双喜身边。很显然,她不喜欢李有。她一边用筷子不太熟练地夹着菜,一边盯着砂锅,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李有慢慢地拿起了盖子。

    一股异香弥漫开来。

    朱双喜看见砂锅里有大半锅黄色的汤水,里面有一些肉,看着像是猪肉,或者牛肉,不过气味不对。那气味他以前从没闻到过。

    “什么肉?”他问。

    “你肯定猜不出来。”李有把盖子放到旁边,又说:“是刺猬肉。”

    朱双喜一怔:“刺猬肉?”

    “昨天晚上去医院,我在路上逮到的。你尝尝。”

    “刺猬肉能吃吗?”朱双喜有些犹豫。

    “只要是肉就好吃。”李有从桌子底下摸出一瓶劣质白酒,要给朱双喜倒上。

    朱双喜拦住了他:“我不喝酒。”

    李有不再客气,又说:“你吃肉。”

    朱双喜夹起一块刺猬肉,咬了一小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他看了一眼望儿,发现她正眼巴巴地盯着砂锅,就给她夹了几块刺猬肉,放到她面前的盘子里。她立刻大口地吃起来,吃相有点凶。

    朱双喜看出来了,这家人的生活很拮据,很少吃肉。他往床的方向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嫂子没事吧?”

    “羊角风,过去那一阵就好了。”李有一边吃肉一边说。

    朱双喜又夹起一块刺猬肉,仔细尝了尝,说:“还有点土腥味,下锅之前用葱姜料酒腌一下就好了。”他在监狱厨房干过活,懂一点烹饪。

    李有没说什么,吃一口肉,喝一口酒。

    两人一时无话,屋子里清清静静的。

    望儿突然站了起来,指着床底下,无比清晰地说:“你腌的我姐姐的肉,能吃了吗?”

    一切都戛然而止,世界崩溃了。

    空气顿时凝固,时间顿时冻结。

    这一句话,仿佛一道闪电,击中了李有,他张着嘴,一动不动,表情无比僵硬;这一句话,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朱双喜记忆深处的一扇门,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些什么,却总是看不真切。

    “怎么回事?”朱双喜问。

    李有沉默了半天,缓缓地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极其血腥恐怖的故事。

    两年前,李有还有一个女儿,叫盼儿。

    他想要一个儿子,做梦都想。可是,妻子却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他不喜欢女儿,对她们爱答不理,视若不见。盼儿有病,也是羊角风,每次发作都很吓人。她都四岁了,还不会说话,总是翻着白眼看人,眼神有些呆。

    李有更嫌弃她了。

    不过,他之前从未想过杀死她,那毕竟是他的女儿。

    那个雨天,改变了一切。

    那天李有没出去收破烂,提着一个塑料桶去打酒。盼儿跟在他后面,距离有二十米,垂头丧气地走。走到一间棋牌室门口,她毫无预兆地犯病了,一头栽倒在地,大叫,怪叫,像狼一样。

    棋牌室里的人都跑出来看。

    李有却躲到了一条胡同里。他很自卑,却也是一个极其爱面子的人,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有一个患有怪病的女儿。

    有人认识盼儿,大声喊:“这是李有的女儿!这是李有的女儿!”

    李有靠在墙上,羞愧到了极点。

    以前,他只是嫌弃盼儿,现在是恨她。

    那一刻,他起了杀心。

    他没打酒,绕路回了家。过了一阵子,几个人把盼儿送回来了。她已经平静了下来,还是不说话,翻着白眼看人。他们临走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看了李有一眼,眼神都很复杂,那里面有一丝安慰,有一丝同情,有一丝嘲笑……

    李有的心一下就硬了。

    那天晚上,他没睡觉。等到下半夜,他一步步走向盼儿,决定动手了。那时候,他们家还有一张小木床,盼儿一个人睡在上面。

    站在床前,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骑过三轮车,整理过破烂,数过钱,干过农活,却从没杀过人。他十分紧张。

    盼儿一边睡觉,一边磨牙,那声音和她一样古怪。

    没开灯,有月光,她的脸青青白白。

    李有慢慢地伸出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很细,他一只手就能握过来。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李有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月亮都不忍看到这一幕,躲了起来。

    李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用力,再用力。等他清醒过来,盼儿已经死了,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李有慢慢地抽出手,碰到了一些湿湿的东西,那是她的眼泪。

    他的心一下就空了。

    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一刻,他扭头看了一眼床上的盼儿,她躺在黑暗里,只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

    她死了吗?

    李有伸手碰了碰她,她毫无反应。他闭上眼睛,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爸爸。”一个细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是盼儿?

    不可能,她已经死了。

    肯定是望儿。那时候,她还不到两岁,刚学会叫爸爸妈妈。李有走到双层床旁边,弯下腰看。很黑,看不见她的脸,不过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也许,刚才那声“爸爸”只是她的梦呓。

    李有松了一口气,思考怎么处理盼儿的尸体。

    妻子不在家,他有一整晚的时间。

    扔掉埋掉都有可能被人发现。

    他忽然想起了床底下房东不要的那几个黑色土陶坛子。房东以前在这里开了一个泡菜作坊,后来不干了,泡菜坛子就丢弃了。他想:坛子可以泡菜,不是也可以泡肉吗?一念及此,他立刻决定了:把盼儿腌了。

    反正人肉也是肉,李有想。

    李有会做腌肉,他的家乡有制作腌肉的传统。他最爱吃用腌肉炒的菜,那半透明的肉片,看着就让人有胃口,极能下饭。

    正巧,家里还有盐和花椒。

    李有开始动手了。

    首先,要肢解尸体。

    这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但是李有必须要做,否则他的罪行就有可能败露。他想好了,如果妻子问起,就说盼儿走丢了,反正她也不会去床底下的坛子里找。

    李有先把盼儿的衣服脱光,找来一个盆子,用菜刀切开她的手腕,开始放血。开始,她的血慢慢地流,后来一点点地往下滴,那声音是这样的:“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每响一声,李有就抖一下。

    放完血,他从盼儿的两只脚开始,一节一节地卸下。肉的部分用菜刀切,骨头用斧子砍。遇到筋,他就用剪刀剪断。他不敢看盼儿的脑袋,用一块毛巾盖上了。忙活了一个小时,弄完了。

    也许,一个坛子就够了,李有想。

    下一步,是用盐揉搓尸块,让尸块不会腐烂。他干得很仔细,轻轻柔柔的,似乎害怕弄疼了她。揉搓完一块,就放到坛子里,上面再撒上一层盐,一层花椒。最后,盖上盖子,在坛子口四周倒上清水。

    终于完成了,李有也只剩了一口气,意识有些模糊。他甚至觉得自己并没有杀人,只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天蒙蒙亮了。

    李有抱起坛子,打算把它放到床底下,一回头,他看见望儿坐在床上,眼睛瞪得很大,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看样子,她醒很久了。

    两年过去了。

    日子平平静静。

    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了。

    望儿变得十分古怪,沉默寡言,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盼儿似乎还活着,屋里屋外,到处都是她发病时的怪叫。李有时常产生幻觉:坛子里,有一根手指轻轻地动了动,接着,胳膊、腿、躯干和脑袋也跟着轻轻地动了动,开始往一起凑。终于,它们凑到了一起,重新拼成了盼儿的样子。只是,她的脸比以前白多了,像纸一样,那是因为她的血都没了……

    讲完之后,李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朱双喜报了警。

    警察把李有抓走的时候,他的妻子抱着望儿,站在门口定定地看。她的眼神十分空洞,没有一丝内容。望儿看着李有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爸爸!”随后大哭起来。

    那一夜之后,她这是第一次喊爸爸。

    李有剧烈地抖了几下,没回头。

    朱双喜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怔忡了半天,他决定回老家,找到那几个坛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千万别是姐姐,他想。

                                      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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