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那段时间里,在妈妈的喃喃自语里,我惊闻一件惨事:外婆是饿死。
我的外婆邓氏,一个农村大字不识一个的妇女。生育了二子二女,一生勤劳,对孙辈和蔼,有求必应,却如此的结局。我心惨然。
外婆姓邓,儿时不知道外婆姓什么,一向只以为外婆便是外婆,从没想过外婆还该有其姓名。逢人问起你外婆是谁?我好生惊诧,说外婆便是外婆,还要姓什么的吗?旁人哈哈大笑,笑得我好生心虚,便去纠缠外婆,外婆告知我她姓邓,名如何如何,问起她该如何写,外婆可说不上来啦,只说如此念即可。外婆还有名字!这好生有趣,然而问过之后我便忘啦,在我心里,外婆便是外婆,姓什么名什么打什么紧?
儿时,每逢暑假,妈妈便把我送到外婆家去过暑假。儿时的我就颇有些书呆子气。同龄的女孩子没有玩具玩,也不爱看书,只喜欢去玩那些比自己还要幼小的孩子,照料他们、逗引他们。而我不爱孩子打交道所以从来不参与这样的活动。只是搜集书籍,静静的猫在伙房的角落看书,或者帮外婆照看灶火。外婆因此笑称我是个书呆子。
外婆对我很好,但具体怎样的好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有一天早晨,一贯爱睡懒觉的我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跨出卧室门,就看见外婆在伙房里用烧柴的余烬在掩埋什么,我奇怪的问:外婆你在干嘛?外婆回过头来,笑着说:我给你留了个红薯。等下我出去干活,你醒来就有得吃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似乎如一股暖流流进心房,每当我想起外婆,心总是暖烘烘的。我暗暗的想,长大了,我一定要对外婆好。
等到稍长,父母离开外出做生意。甚少回家,连我都没时间照看,更别说外婆了。只留下我和弟弟在家里,好几次我都想去把外婆接到我家来生活,毕竟怎么说县城的生活总要比乡下便捷,她却说什么都不肯。有一次过节,我去接外婆到我家过节,我去接她,她不肯,妈妈去了一次,她还是不肯走。直到爸爸出马,一家大小全上阵才劝动了她来我家过了次节。
后来我悄悄的问外婆,为什么不肯到我家来?是不是不喜欢跟我们一起生活?外婆叹口气,不肯说。我不死心,再三的追问,外婆才说:不是不想和我们过,只是自己年纪大了,如果万一去到我家有个病痛或者三长两短的,到时候舅舅他们肯定会跟我们扯皮丧葬费用,甚至怨恨我们,搞得里外不和气,我们又还小,给我们惹上麻烦就不好了。听得她的解释,除了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她。
既然外婆不肯来,那我上门总可以的吧?于是我周末都去陪伴外婆。帮她劈材洗衣之类。我尚是学生,手里钱不多。不可以给她买太多的东西。幸而还有一个表姐和我一般心思。我们经常相约着一起去看望外婆,她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而我的钱只够买点绿豆糕、肉什么的。
外婆似乎不爱吃零食。但是绿豆糕她还算喜欢。每次去看她,我都买绿豆糕。直到有次看到她收了好多绿豆糕都舍不得开封,都快到保质期了,我和表姐商量说,既然外婆舍不得开封,我们还是开了包装再走。于是我们每次带去的东西。提到外婆家,我们都装作很馋的样子,样样都拆了包装,然后尝一点就说不好吃停嘴不吃。末了,叮嘱外婆说,开了的食物不快快吃完,过期就吃不了的,你要快点吃。此计甚是有用,自此之后再没发现外婆收藏东西不肯吃了。我们也甚是得意,觉得自己真是聪明。
然后表姐读大学去了,很少回家。我上高中,经济上稍微宽松一点,还保持原来的习惯,每周去看望一次外婆。带点生活用品,随着外婆年纪越来越大,舅舅们开始给外婆生活费用和米粮。刚开始时,我没多心去问,那时候我在长身体时候,吃饭总是不够,又很喜欢外婆做的菜,每次去都吃好多饭,每次外婆都要多煮饭,笑呵呵的看我吃,就怕我不够我吃。我没问,外婆也就不说,直到有一次舅舅来送米和生活费给外婆,问她:20斤米够不够?然后塞了20块钱给外婆。等舅舅走后,我才想起问外婆舅舅一个月给外婆多少钱多少米的?外婆有点不愿说,我坚持要答案,外婆才难为情的说:一个月20块钱,20斤米。尽管那是2004年,20块钱一个月的生活费还是吓了我一跳。那时我父母都外出打工去了,就我自己一个人留在家读书,各项生活事宜都要自己打理,对市场行情很了解,当时的物价不算高,一斤米粉4毛,一块钱可以买3根油条,可是20块钱一个月不可能够用的。就算再节约,一个月100也是要的。于是我问外婆,钱不够你怎么办的?话未完,我就开始自责我实在太后知后觉:竟然就没想过要问仔细些,还在外婆家大口大口吃饭。外婆说她钱不够,米是够的,就拿米去换点其他的花销。一次买2块钱肉,可以吃2天。谢天谢地,这么困难的生活外婆也没亏待自己的肚子,还肯买肉吃。
从我知道这事后,我就留了个神,每次都给外婆买点肉和生活用品带去。甚至连自己吃的米也带上。结果没两次外婆就生气了:外孙女来外婆家还要你自己带米来?你把外婆当什么人了?嫌弃外婆的米不好吃还是怎的?于是我就不敢带米了,回家之前给外婆点钱,外婆也不肯收。硬是要塞回给我。后来我就学聪明了。临走之前,把钱偷偷塞到碗橱里,然后撒娇叫外婆送我到村头,临分手时才告诉她我把钱放在碗橱里了,等下记得收起来,想吃啥一定要买。此时离外婆家已有一定距离,外婆没法把钱再退还给我,只好无奈收下。所以外婆每次都责备我,说我自己不宽裕,留着自己花就是了。每次我都唯唯诺诺,但我的诡计每次都能得逞。
每次去,都要去搜罗着洗衣服蚊帐被子之类的。外婆照例是不给洗的,每次都说舅舅家的表姐刚刚洗过了不必再洗。可是每次我把要洗的衣物放到水里,随便一搅,水总是漆黑的。看到这等情形,我便不再多说,看着外婆笑笑,外婆自己就讪讪的,啥也不多说了。
还有劈柴,外婆是烧柴火的,由舅舅们提供柴。话虽如此,然他们买来的柴基本都是原木,一根根都有大腿粗,如何能直接煮饭做菜?外婆年老力弱,只能每次劈一点柴将就着用,实在劈不开的只能一根圆滚滚的木头往灶里塞了。因此,每周末我都帮她劈柴,将柴火劈开屯好,备足一个星期能用的。每次劈柴都累得大汗淋漓,心疼外婆的同时也心寒两个舅舅的冷心冷肚:明明一墙之隔的距离,生活条件也不差,却坐视自己母亲过着如此暗淡的生活。
有一次外婆病重,正好我去探望。远远就望见舅舅舅妈坐在外婆门前说笑,外婆家却大门紧锁。我问外婆在家吗,他们一呶嘴:在躺着呢!眼看中都快中午了,怎么还在睡觉?正自疑惑着,推开大门,径入卧室,推开卧室门,一股臭味扑面而来,似是屎尿,漆黑的卧室里,看不见外婆,我打亮灯,揭开蚊帐,只见外婆静静的躺着,一声不吭。我问外婆怎么了,外婆唧唧哼哼说病了。再问吃过了吗,答没有。于是我去做饭,做好了,叫外婆起来吃饭,外婆答应着,却没动静。原来已经病到坐不起来。我扶起她来,一口口喂了,再让她继续躺着。环视周围,之间卧室角落放着一个桶,农村厕所很多都修在住所外面,上厕所不便,所以晚上为了方便很多人都放着一个桶方便晚上起夜。此刻一看,这桶还差一点就快满了,满满的都是大小便。我忍着恶心拿去倒了然后刷洗干净再放回原位。出门告诉舅舅,外婆病了,有没有药?答曰:不要紧的,老人家总会时不时生下病,过几天就好的。不需要吃药的。我无语,于是再到县城去买了药带回来给外婆。等我一路奔波回来,舅舅舅妈他们还坐在门外,开始打起牌来了,嘻嘻哈哈,浑不知自己母亲如今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看到他们浑不在乎的表情,比之刚刚刷便桶的时候还觉得恶心。
幸而无大碍,吃过药后就好了很多。摸着外婆的被子,是老式的土布做的被子,硬硬的不柔软不保暖的,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烂了一伸脚就踢到棉絮了。赶回县城去买了一床被子。此时已经天黑,我又没有交通工具,外婆离我家有4公里路,还是山路,天黑了不好走。幸好要好的女同学家有电瓶车,自告奋勇载着我去。急急忙忙赶进山,给外婆换了再回家。
外婆渐渐的好起来。我才找了个时间跟爸妈说起这件事,爸爸突然哦的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有人来告诉我上次你带了个男的去看外婆。还以为你找了个男朋友呢。我啊的一声,谁呀,吃饱了没事瞎说啥?陪我去的明明是女同学呀。此时我才想起,因为时间赶,同学送到之后也没进屋,就在门外站着等我。她长的高挑又留着短发,因此在别人嘴里就成了我的“早恋”对象了。我解释清楚后,对于爸爸这种不发一言冷眼旁观的做法,心里只感到阵阵心寒。
后来上了大学,因为离得远,也很少回家。跟别提取看外婆了。等到暑假放假回家探望时,发现外婆已经有些懵了,说话颠三倒四,已经说过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的重复。问我还在读书吗?我说是啊,在读大学。过一阵子又问,你是不是结了婚了?过一下又问,你考大学考上了没啊?看她记不住的样子就随意敷衍几句,心里又心酸又难过。
后来由于家里的各种龃龉,多年不曾归家。此后更是越走越远,甚至外婆逝世都未能送行。理智上我知道外婆已经过世不在了,情感上,我觉得外婆一直不曾离去。
春节期间,和妈妈聊天,说起外婆。妈妈很难过的告诉我,外婆逝世前一直在等我,直到妈妈告诉她,我离得太远啦,等不到我了,外婆才肯闭眼。与其说外婆是病逝的,不如说是饿死的。临去时,屎尿都在床上,满是蛆虫。也没人看顾她,逝世时,只有妈妈守在身边。
我问,为什么没有人照顾外婆?妈妈说,自从他们从外地回到老家,就把外婆接到了身边照顾,后来,外婆生日,她的娘家人非要来给她过生日,于是组团到我家来贺寿。贺寿完了,又说外婆长期住在女婿家,脸面须得不好看,非要接回老家去。外婆本不想回去,却又不好意思拒绝,就回了老家。到得家里,舅舅们又不肯看顾她,年纪又大了,饥一顿饱一顿的,很快就病倒了。病倒之后又不肯请医延药,于是一日重似一日。快要撑不下去了,来叫我妈,然后已经无法,于是就此逝世了。
说罢,妈妈幽幽的说:你外婆不是病死的,她是饿死的啊!
听了这话,我又恼又怒又怨,恼的是妈妈和外婆竟然如此没有立场,任由那群不了解情况的娘家人拾掇,以至于外婆送了性命;怒的所谓外婆的娘家人为了面子好看,坚持把外婆接回老家;怨的是事情发生时我竟不知道,且当时我无经济能力,就算知道恐怕也无能为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