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咛

     

图/文    王立兴

        “一进门就喊妈妈，快二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娃娃”这是我妈常说的话，这话听来似乎有些嗔怪，却溢满浓得化也化不开的疼爱。

        我妈这样说时，我就回嘴:“谁说不是呢？我眼看就奔二的人了，您还硬把我当小娃娃养着，天天叮咛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每天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情境，一天俩次地说，不厌其烦地说了十一年了。”

        妈妈含笑不语，她一定又从我的辩驳中听出了快乐，就像我常常能从她的责怪中听出疼爱一样。

        一年级入学那一天 ，妈妈把一个漂亮的粉书包调好了背带，背在我薄薄的肩膀上时，还特意拉我到镜子前照了照，庄严地向我宣告:“你看，背上这个大书包，你就要认真地做学生了，念书的主要任务是好好学习，不能再任着性子天天只顾着玩儿了。”

        大概的意思是这样的，还有一些细碎的叮咛我忘记了，之所以记得这些，是因为接下来的小学生活，的确让我感到了它与幼稚园的大不同。哪怕我贪玩的心早已飞到河滨里的桃红柳绿中恣意徜徉，或者飞过雪梅里的小公园追逐着老太太们的猫儿狗儿尽情撒欢儿，但我那奔跑跳跃了七年多的、如同小鹿一般欢快自由的小小身体，还是被小学教室的门窗、学校的铁栅栏牢牢地圈住了。我能从校墙镂空的缝隙中惊喜地看到外面丁香树上嬉闹的燕雀，甚至也羡慕极了停在玻璃窗外发呆的苍蝇，它们若是听到教鞭的咆哮，尚有嗡嗡飞离此地的自由，我却被圈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跟着教鞭敲击讲桌的粗暴节拍，把嗓子拉得长长，摇头晃脑地念那些枯燥的算术和拼音。

        第一天中午，终于捱到放学，我排在长长的队伍中听着老师训斥一个不认真走路的学生，说是再不听话就留住他不让回家，校门外堵满接孩子的家长，我远远地望见了向里面张望的妈妈，我更想变成一只小鸟和苍蝇了，果真那样，我就从一大片嚷嚷蠕蠕的师生头顶飞过去，落在妈妈的肩膀上，然后突然跳下来，摇身一变，还变回我几天前的样子，手持大水枪，脚蹬风火轮…但我只能随着队伍规规矩矩地走，我害怕也被那个高个子、粗嗓门的男老师呵斥着留住。快到校门口时，终于能解散了。我脱掉捂了我一上午的肥大的校服外套，拼命向校门口挤去，当我钻过闹哄哄的人群抱住我妈妈的大腿时，她才收回远望的目光，惊奇地发现我已经在她的眼前了，我咯咯咯地笑她竟然还在蚂蚁般密集的人群中东张西望地寻我，这应该是今天最好笑的事情了吧，妈妈竟然忘了理会我此时的好笑，低头问了我一个生涩涩的问题:“你今天好好学习了没有?”，我不想回答，自顾自地描述起那些老师们的凶模样。

        讲台上老师的喋喋喋不休常常让我既烦燥又无聊，我会偷偷拿出书包里藏匿着的玩具，更大幅度地做出摇头晃脑喇嘛诵经状，以掩老师之耳目，桌子下面的手里却尽情地抟弄一团新买来的、软绵绵滑溜溜的“鼻涕王”。不记得是哪一日了，我与同桌抢夺一个纸飞机的瞬间，偶一回头，竟然在教室后门窄窄的玻璃窗外，看到了我妈妈温和的脸，在这个当时被我认定没有自由没有温度酷似牢笼的地方，能看到我温暖的妈妈，哪怕她因为我的不认真而略带愠色，我当然也不会害怕，我盯着后门看，看到妈妈的嘴唇夸张的开合翕动，我听不见她发声，但我瞟一眼就能看得清，她夸张的口型，发出的一定是日日出门前的那句叮咛:“好好学习---啊”，下巴微抬，把个“啊”字拉得长而又长，似安抚，似劝慰，似鼓励，又似警告。这言语，这表情，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又看见她夸张地皱眉，瞪眼，可我并不怎么害怕她那假意唬人的表情。

        我当然不会因为妈妈那一次次的“偷窥”改变嗜玩的天性，哪怕老师随后向妈妈告发了我入小学以来的种种不规矩。我仍旧是那个嗜玩儿的我。

        后来，每天上学出门前，妈妈为我整理一下衣领，把沉甸甸的书包挎在我的双肩上时，她总要再腾空托起书包的底部，掂一掂书包的重量，然后亲一下我的脸，再重复那句既短又长的叮嘱:“好好学习——啊”。小学六年，我一直没弄明白，妈妈那一掂量，到底是在掂我藏匿在书包里的玩具，还是在掂那沉沉的书包对她孩子的重压。

        放学后，当我如脱笼之鹄般飞回家时，我就欢快地大喊妈妈，妈妈带着一股饭香迎我进门，嘱我洗手，问我今天好好学习了没有？我无论学与没学，都说学了，妈妈也并不追究多么令她满意的答复，只是问问，日复一日地问问，年复一年地问问,然而问答之间，我似乎终于从童稚的任性和浪漫中渐渐抽芽拔节,长成一株裸在风雨中静立的青苗。

        小学六年的日常我所记无多了，但每天出门前妈妈的叮咛与进门后妈妈的询问，却一直召唤和指引着我去直面现实的严峻，也渐渐地，担负起了成长路上终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责任。漫漫长路，就是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言语，经年累月，竟谱成了一曲悠长的乐音，暖我心田，伴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