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至日,每逢年末总是想起母亲。
母亲是冬月二十一日去世的,我远在江南谋食,得悉电报赶回去已是二十四日夜,母亲下葬是在二十六日,大哥为等我见母亲最后一面而推迟了母亲的葬期。葬日当夜突降罕见大雪,道路连日不开。白茫茫的夜雪中,母亲安详纯洁如羔羊般徐徐升入天堂。
母亲去世已经23年了,记得当时我刚工作不久,那年她才53岁。母亲如果健在,现在应该76岁了吧。母亲一生不相信命,她很刚强,一直都在和命运作抗争,可是每个人都难逃自己的命运。
母亲有一个我认为快乐的童年,据她说那时候村里孩子比较少,没有沿河的公路,出入都靠划船,而现在的河水根本就不能划船。河边种满了豌豆,她在里面吃着未熟即将熟的豌豆,打着豌豆角掌——把豌豆两片外皮的纤维通过折叠留下来,吃鲜嫩绿色的植物肉。我小时侯也和小朋友们偷吃的,却常常被村里看管豌豆的那外婆大声追赶着斥骂,不像母亲那么幸运的吃着吃着睡着了。醒来时却听见西南面菜籽榉山上传来的激烈的枪响声,飞机从头顶上轰隆隆飞过,像房子那么大,有时飞的像屋檐那么高,可以清楚地看见飞行员的腿,他们是不会伤害孩子的。从此我就有了坐飞机的自觉宏伟的愿望,这么近距离的看飞机是在28岁,我清楚的记得那时是和同事一起从上海到烟台青岛去旅游,而我小时侯看到的飞机都是银白色像鸟一样,尾巴上划着一条长长的白线。
母亲小时侯学习很好,村里的干部一般是能人,“村长的脑子,书记的嘴”,村长最聪明,书记口才最好,他们和母亲一起读书的时候,据别人说给母亲提鞋带都跟不上。可能女孩早熟吧,外婆好多年以后还记得他们两个人在门外等母亲上学的情景,书记粘稠鼻涕两股,刺拉一声抽上去了,很快又像粉丝一样,遥看瀑布挂前川;村长的脸涨红得跟猪肝似的,准确地说,更像一碟油泼红辣子,哼哼唧唧半天,原来大概意思是请母亲不要告诉老师他们的作业是抄袭的。母亲当年本来已经考取什么学校的,反正出来应该就是吃商品粮的,可是父亲坚决不同意,原因可能是怕供出去就把自己撂稍了,外公说女娃读什么书,外婆则存私心,觉得只有一个女儿,还是留在自己身边比较好,何况老早就和父亲订了亲事的。
说起母亲的爱情生活比较有趣,外公断弦之后,用一笼包子在耀县大约武功这个地方换回了外婆,当时正遭年馑,不忍看着几个子女都在挨饿的外婆母亲想,至少大概跟了卖包子的就不会饿死吧,外婆就生了母亲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然想留在身边防老了吧。而父亲8岁时,爷爷不幸被土匪头子撕了票,奶奶和父亲相依为命,15岁那年,父亲挑了副担子,奶奶跟在后面从爸爸的舅舅家回到自己的家。一天,两个女人在公家的菜地里一边割着韭菜,一边唠着家常,突然也可能早有打算的开玩笑说,我们都是一个孩子,结为亲家嘛好啦?!也不知当时谁先开口,反正是一拍即合,就奠定了我们以后这个家的基础。幸好母亲嫁在了自己村庄,果然舅舅在外公去世以后不管外婆,多亏了母亲,外婆晚年的生活才有了保障,就在母亲早逝后不久,虽然父亲还是像以前一样侍奉,外婆还是很快郁郁而终。
母亲年轻时也曾叱咤风云,南北二塬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正赶上农业学大寨,她负责领工千把人改造地球,那时还买了村里第一台缝纫机,远近的小伙姑娘都来她这里缝补衣裳,连舅舅回家看老婆也要向她请假。而父亲此时是民兵连长,带着村篮球队几乎打遍了全乡,哥哥出生那年,他们建造了我们家的第一座房子,我出生那年他们又造了我们家的第二座房子,家乡讲究添丁造房子,结婚买筷子,以示兴旺。父亲一生被查过两次帐,一次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一次是兴建抽黄工程时期,所幸两次都没有大问题,这不能说与母亲无关,她常说,吃亏是福,经常教育我们不要贪图小便宜。
母亲在我们家没有少吃苦,早殁的爷爷是给地主父亲的两个患难兄弟开门的,他们没有妻子儿女,赡养和埋葬就落在了父母亲身上,母亲和奶奶不可能没有矛盾,但却从来没有红过脸,把我们四个子女拉扯大,母亲可不容易,记得小时侯我们姐弟都生病了,时间久了,母亲也生病了,父亲总是半夜去请医生,有时候遍请南北二塬的医生都没有用,这时候病却奇迹般慢慢好转了。父亲因先后被查过两次帐而逐渐变得懦弱寡言,上有老,下有小,农村是讲人丁,靠力气的地方,父母都是独生子女,两家人的生活重担曾一度几乎压的他喘不过气来,母亲有时还要出不是女人出的面,当父亲被欺负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只要母亲一出面,村里基本没有人敢不给面子的,可能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光辉岁月还在人们的脑海中有一些残存吧。
1978年改革开放,我们家乡在1985年才分队,比人家晚了7、8年。记得乡村文人编了一个顺口溜来说明家乡的落后面貌:
东有黄河不能浇灌,
西有火车不能靠站,
南有煤矿不能炼焦碳,
北有西凉山不能观看。
我们村座落在黄土高原的一道山川里面,出入交通更是落后,向南向北都要走五六里的山路才能骑车,所幸有一条拐把子河,从村前经过,所以我们村的人都以种菜卖菜为生。清楚记得搞联产承包那阵,父亲在母亲的授意下,第一个一口气责任承包了四亩村里最好的菜地,后来别人眼红,才分出去一半给别人家。
从此,母亲从早摸黑一身扑在那二亩菜地上,母亲操心,父亲出力,我们老小做些辅助工作,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打掐,什么时候浇灌,母亲专门买了农历研究节气,春夏之交,别人家大棚菜烧苗了,我们家母亲提前已经透了风;隆冬时节,突降大雪,母亲守在那儿,不停的把大棚上的积雪及时清扫,而母亲却成了雪人,第二天就听说有人家的大棚被雪压坍了,当然菜苗也就冻死了;农谚说,七不生,八不长,可是具体到生活实践中究竟什么时候彻底杀虫效果最好,这下人家都看母亲的了,父亲刚背个药管子喷雾器,马上就有人跟着做,后来干脆来看父亲怎么喷,父亲说菜叶的正反两面都要喷到,根部地上也不能放过,甚至有的人来看母亲农药和水的适配比例如何,母亲不厌其繁的告诉大家伙,水一定要过滤,稍微按说明书的比例再大一些,考虑到害虫的适应性,不妨换一种药试试看;时间久了,母亲便摸索出一些经验,比如如何根据早熟和产量精选优良种子,三伏天雷雨过后最好用水渠浇灌菜地以防热气闷坏菜果,下透雨时冒雨普施肥料效果比浇灌施肥要好,经过母亲精心打掐的蔬菜结的果实很多而且长结不衰。
多年以后只要想起母亲就能想到母亲不管下雨还是下雪无论严寒还是酷暑夜以继日圈在菜地里长年不辍劳作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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