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看到阿花的时候她的脸颊多了些淤青,看起来疲惫不堪,咧嘴朝我挤出的笑容里填满了心酸,那空洞的笑容下、干裂的嘴巴里,缺失了几颗牙齿。
认识阿花刚半个月,老实说,我根本记不得她本来的名字——记不记得其实也并不重要。
之所以叫她阿花,是因为看到她那天她手里捧着一些破碎的花瓣。
她特意强调,只是捡的家附近大树上凋落的花瓣,她不忍心触碰别人的自由跟完整。
这是我来到非洲的第二年,对这里的语言已经有了一知半解,对这里的文化也触类旁通。
大概土地越是贫瘠,土地上的人民就越是热爱生活,这里的人民载歌载舞,疾病、战乱以及一切让人不安的因素,都不能遮盖他们黝黑的脸上填满幸福的笑容。
莫西族位于非洲埃塞俄比亚南部的“奥姆低谷”,他们世代生存在光秃的东高平原,过着最原始的生活。他们有着自己的语言,但似乎没有能与外界交流的方式,通过向导,也不过只能对他们的表意略知一二。
也许这个只有几千人的民族用不了多久就会灭绝,可对比浩如烟海的各类历史,这一支不过沧海一粟,又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呢?
令人觉得可悲的是,这个民族最为著名的风俗,是“盘唇”。
那是怎样的一种陋习?
这个民族的女人必须在自己的嘴唇上撑上一只陶制盘子,看起来骇人极了,似乎每个撑了盘子的人只不过是展示盘子的柜子,他们本身的意义并不重要。
而你绝对想象不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传统”反而似乎是为了“自由”。
曾经的莫西族撑上盘子为的就是把自己变丑,这样,其他部落的人就不会抢去当奴隶了。丑陋着苟延残喘,也许远胜于美丽的阶下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盘唇这件事竟然成了莫西族的审美标准,滑稽地象征了美丽跟勇敢。
越裹越紧的小脚、越留越长的辫子加上越盘越大的盘子,在他们眼里,不同即为错误,传统即为神圣。
说回到阿花。
她已经十七岁了,正准备嫁给部落里较为富有的一户人家。
然而这件对于除了她以外的家人皆大欢喜的事情,却让她无时无刻不愁眉不展。
“怎么了,不喜欢他?”我问。
她的目光投向远方,依旧野性十足,闪烁着锋利的自由之光,让人不由得惊叹那种游牧民族特有的魅力。
“我喜不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反问我,噘了噘嘴,表情十分无奈,“我马上就要装上盘唇,成为行尸走肉一样的存在了。”
我将地面的一朵花摘下,试图递给阿花。
阿花犹豫着,接了过去,外头望向我。
“你改变了她,她很快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了,怎么忍心的呢?”
跟阿花的对话中我才知道,莫西族的女孩儿,差不多从十几岁就开始盘唇。
而这一切是为了让她们嫁得好,进而过上体面的生活——对于向阿花这种更加贫困潦倒的家庭来说,显然多了一层意义她们嫁得好,才能得到丰厚的嫁妆,而那些嫁妆,没准可以用来当家里男性娶人的彩礼。
这世界的伟大从不会不谋而合,但悲剧总是千篇一律,不分国度不分种族,他们无非那几种人尽皆知的目的或理由,让人失去名为自我的高贵。
我挺想去帮阿花说上几句话的。
但我看到饭桌上的阿花母亲熟练地将自己的唇盘取下、露出绳子般软塌塌而又细长的下嘴唇时,我放弃了。
自由也许只是如同灵光乍现,但堕落与无知很多时候是根深蒂固。
阿花依旧在抗争着,她拒绝盘唇,但她的家人在循循善诱。
“就先装一个小号唇盘试试,不会疼的?”她妈妈的目光里也有些许无奈跟愧疚,然而长久以来的糟粕文化让她没办法低头。
阿花岿然不动,怒目而视,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不!我才不要!你们会让我的嘴唇一点点适应,然后装的盘子越来越大!”
还没等家人开口,她又继续说道。
“我姐姐就是在盘唇中死去的,难道我还要重演那样的悲剧吗?”
“你姐姐是个意外,这次不会了,你也要为你的弟弟考虑一下吧?你不能太自私了。你……”
阿花听不下去了,向外跑去,她宛如山涧中跳跃的小鹿,自由而灵动,与这混沌不轻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再次与她交流,得知盘唇是一件盛大而又恐怖的“仪式”。
女孩儿们必须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将自己的下嘴唇打穿,只为放进去一个陶制盘子。
随着你的下嘴唇越来越大,适应了现有的唇盘,便可以放进去更大的盘子。你下嘴唇的洞越来越大,你内心的自由之门越来越小。
这种荒谬的习俗,简直是对人权的侮辱,被迫盘唇的女性忍受痛苦的煎熬,还得不断小心翼翼地去清理伤口,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因此撒手人寰,让她们鲜活生命凋零的便是这盘唇,盘唇过程中很可能感染、失血过多,甚至皮肤溃烂。
我抬起手磨损着她干枯的头发,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她苦笑了起来:“没什么打算,只是还不想就这样放弃自己。就算离开又能去哪儿呢?莫西族大概等同于盘唇,既然是莫西族的女人,就逃脱不了盘唇的宿命,我总不能背叛自己的民族吧!”
“背叛民族?放弃自己?”她父亲站在背后开了口,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了,“我们养这么大不是让你只考虑自己的,别的女生都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你要反思反思自己的问题。”
“我最大的不幸不是成为了你们的女儿,而是我们恰好都是莫西族的,而我是个女人。”
阿花被她父亲带走了,她刚刚的位置上,放了几朵刚摘下来的花,她们就要死去了,但并不会有人记得住。
再次见到阿花是在某个深夜,她哭得梨花带雨,不断敲打我那扇岌岌可危的木门。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看清她惶恐不安的样子,似乎刚受过惊吓。
“怎么了,阿花?”
“我在你这里躲一阵,好么?”
我疑惑不解:“这里哪藏得住呢?况且你父母知道你总跟我一起聊天,会来这儿找你的。”
她听到我提到父母,更加泣不成声:“他们在我饭里下了药,想要等我昏过去就给我放唇盘……我弟弟告诉我的……我就赶紧跑出来了……”
她的身子瑟瑟发抖,“我怕我一旦昏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求求你,让我在这里好好躲几天吧!”
我有些犹豫,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可不行,我不能与他们为敌,况且我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阿花眼里那跳跃的光在逐渐黯淡,仿佛一条自由的生命已奔赴黄泉。
很快,阿花的父亲追来了,她急忙躲在了房子后面。
“苏先生,五天后是我家女儿的婚礼,你要来参加啊,很热闹的!”
“啊?”我疑惑不解,随即点了点头,“好,我一定会到的。”
等阿花的父亲离开后我找遍了房前屋后,都没有发现阿花的影子。
是幻觉么?我反问自己,无果而终。
几天后,阿花的婚礼,我并没有看到她戴上唇盘的样子。
我大概有些怅然若失,因为我的摄影素材还远远不够,缺少的,恰恰是一个莫西女孩儿在婚礼上的模样。
当然,我理应还有一点愧疚,因为我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身后有一双呆滞而又愤怒的目光射向我,她似乎想杀死我,因为她想救活我的时候却被我一把推开。
入夜,众人围着火堆起舞,鼓声悠扬却凄凉。
第二天,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很诧异阿花去了哪里,毕竟她是这次探索莫西族项目的主角,更是我们的试验品“小白鼠”。
我绕着阿花家走了一圈,发现她家四周的大树全被拦腰锯断,四面的花凋谢得七零八落。
我找到了阿花的父母,问道:“她人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我。
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我望向旁边盆里的水,发现自己的下嘴唇已经塌了下来,出现了一个硕大的洞,我赶忙把旁边的一个陶制盘子塞了进去。
对了,还差一张照片。
旁边的阿花父母递过来一整套特意为婚礼准备的新娘装,我毫不犹豫地穿上了。
而后,我掏出相机,调到自拍模式,咔,给自己拍了张照片。
我的脸颊有些淤青,嘴里少了几颗牙,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嘴上挂了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盘子。
其他:
今年专攻长篇,所以短篇小说写得寥寥无几。
所以很对不起简书的这么多僵尸粉。
数了一下,算这篇恰好是第十篇。
今年长篇拿到了三家合同,然后又被人邀请加入了省作协。
会有一些人觉得长篇创作会让我失去对短篇的把握,这篇就是我写长篇半年多后的短篇作品。
虽算不上我短篇小说里的最优质的那一类,但也有一些可圈可点的地方,这样的结局,“我”与阿花合二为一,其实倒不至于多深奥,见仁见智,每个人理解不同。
我觉得短篇小说依旧是我内心最渴望的白月光,写完之后的畅快跟喜悦是什么都无法取代的,我一生都不能放下短篇创作。
灵感来源就是看到别人拍的一张有关于“盘唇族”的照片。
那着实震惊到我了。
我觉得一个合格的作家是不会缺灵感的,那些整天拿没灵感当借口的写作者本就不是作家,作家需要状态但不需要灵感,因为从不缺少后者。
创作是杜撰、创造,需要的是创造力,很多时候的创造就是从零开始的,当然,不少创造是有一个点触发的,但是作为作家,你必须能把世间万物融入笔下,这当然无关灵感。
明天是新年了,不管怎样,这一年又结束了。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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