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鏖战记》是村上春树以现实手法创作的唯一一部短篇小说，由8个不同的小故事揭示一个共同主题：人人皆在在人生的旋转木马上，进行着一场针对某个假想敌的鏖战，这敌手也许是平庸，孤独，亦或是时间……

《背带短裤》是《旋转木马鏖战记》里具有代表性的一篇，因为一条背带短裤，母亲十分决绝地与父亲离了婚。

村上的短篇小说叙事笔调还是特征鲜明的村上体，温和清新，语言十分的雅致，甚至更加具有日本式简约。故事行云流水娓娓道来，如述家常，读一个个故事就像和村上一起见了一个个不同的人，亲自听到了故事的始末缘由，完全打破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隔阂，也抹掉了现实与虚构之间的界线。

而在故事听完之后，并非让人打发时间和过目即忘，反而如同参与了一场别样的人生一般，久久不能释怀。在故事的背后，是村上对人性的洞察，对生活百态的关注，以及对人生意义的探寻。

01《背带短裤》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当时母亲应邀去国外旅游，而父亲工作太忙实在不能请假同行，母亲只得自己一个人去。临走前，父亲托她为自己带回一条背带短裤做礼物。母亲最终找到那家专卖背带短裤的口碑好店，只是店家规定务必要本人到场试穿后才能售卖。最后考虑到母亲是国外游客，又特地花了半天时间前来，破例让她去找一个身形相像的人前来试穿。

正是那人试穿衣服的三十分钟，母亲下了决心离婚。

彼时“我”已经读大二，母亲已经55岁，父亲年纪也相当不小了，在“我”看来，当时父母的关系还算是比较融洽的。至少他们早已不再在夜里吵架，父亲也早不会几天不回家了。母亲一直以家庭为重，哪怕父亲有过几次外遇，都不曾让母亲与父亲离婚，她对身为故事讲述者的“我”这个女儿也很溺爱。

乍一看，母亲决意离婚的事实，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02《背带短裤》里的母亲，是千千万万被定义的女性

旁人眼里的家庭美满，是母亲心里长期挥之不去的阴云，而所谓的婚姻的稳固与和谐，是作为妻子与母亲的她做出妥协与宽容换来的支撑。而心凉的是，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不对。

事实上，不只是母亲，或者说日本女性、中国女性、韩国女性，甚至世界各国的女性，一旦踏入婚姻，就难免要接受一种牵强的、被定义的生活，作为妻子、母亲、儿媳的身份，放弃很大一部分甚至是全部的自我，一步步被逼向做一个被认可的贤妻良母。用鲁迅的话是，“向来如此，便对么？”

母亲对父亲说，离婚的本质原因是她对父亲已不怀有任何形式的爱情。

可悲的是如果因为爱情而结婚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因为不爱了而选择离婚，却不被世俗所接受。

哪怕是同是女人的女儿，也认为这种形式的离婚是不正常和不可接受的，没有吵闹、没有哭诉、没有家暴和出轨，母亲只是平静地想要离开。

03《背带短裤》中的女儿实际上是局外人的代名词，人人皆是他人生命的旁观者

“像同父亲联手似的把我抛弃了，我觉得这点对我的打击异常沉重，那以后很长时间里我都不能原谅母亲。”

女儿有这种想法也很正常，当母亲离开，她和父亲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对此，她是后知后觉的、无力的。这种意义上来说，父母离异对她的伤害，并非是母亲或者说母爱的缺失、家庭的破碎带来的，而是她对于人生的不确定感导致。一直以为自己和母亲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可是母亲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这个分支不说一声就选择了同行。

母女是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的人，可是母亲在面对自我和家庭时候，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奔自我而去，这就必然要拉开与女儿的距离，毕竟女儿不是她，她看到的只是母亲很表面的生活，却不曾参与和懂得作为母亲的整个人生。

即人人都是他人生活的旁观者，没有完全的感同身受，这是村上作品孤独主题的另一种体现。

作为女儿，有怨有责怪可以理解，不会有谁在离婚前忽略到孩子的感受，正是在家庭稳定、孩子乖巧的情况下，母亲选择了离婚，才更加凸显了母亲的心路历程的艰难，同时映射了母亲的婚姻处境是多么压抑。在失去自我的生活里，在爱情破碎的婚姻里，以一己之力撑了几十年，母亲最终爆发出背水一战的勇气。

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却不是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勇气。家庭、社会角色会让人失去身体上的自由，当一个人开始长大，就不得不学会克制自己的任性，变得顾全大局，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而付出的惨痛代价，是心灵的自由。

04母亲以背带短裤之名，挣脱男权的控制，唤醒被压制的女性自我意识

“一个人旅行是何等美妙啊，她走在鹅卵石路上感叹道。想来，这是她五十五年人生中最初的单独旅行。一个人来德国旅行，这期间她一次也没感到寂寞、惶怵和无聊。所有的风景都那么新鲜，所有的人都那么亲切，并且这一个个体验都在唤醒她体内蛰伏而从未启用的种种感情。”

1.母亲自我意识的觉醒

母亲是在旅途中逐渐被唤醒了沉睡的自我意识，她真正感受到只是作为她自己，而不是为其他任何人而活的畅快。比起这种愉悦，曾经视若珍宝的家庭、女儿和丈夫，全都不需操心。在那段时间里，旅行对于母亲的意义已经不只是散心和旅行本身，她的灵魂重新获得了自由。

其后，母亲大费周折找到了那家背带短裤店，用尽唇舌说服店主破例卖给自己背带短裤，又煞费苦心找来一个和父亲在体型上一模一样的人到店里到模特。当那个人被带到店里，穿上背带短裤，被店主调整衣物按来按去的三十分钟里，母亲看着酷似父亲的人与店主谈笑风生，逐渐涌出对父亲怒无可制的厌恶，她下定决心离婚。

母亲在那一瞬间涌起的厌恶不只是对父亲这个人的，也是对让她灰心丧气的婚姻的反抗，对自己被压制的人格的愤怒。真正让母亲离开父亲的，是她自我人格的觉醒。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母亲曾经对婚姻、父亲和人生死了心，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婚姻里睁只眼闭只眼，父亲在男女关系上的不检点，对她在感情和责任上的索取，早已经磨灭了母亲对于婚姻和生活的期待。而那条背带短裤，恰好通过刺中她心窝里关于父亲的厌恶，唤醒了母亲自我的力量，于是母亲终于爆发。

2.对男权的反抗

文中的父亲也不只是指父亲这个人，而是婚姻中部分男性的代表，是男权的传统家庭观的象征。男主外，女主内，父亲性格不错、精明能干，似乎就已经尽到了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而事实是，在家庭里，他一直是局外人般的疏离，在婚姻外的男女关系上不检点，对母亲不尊重不理解不关心，在他眼里，母亲对家庭的付出是理所当然，母亲的忍耐和包容也在情理之中。他最大的问题就是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男女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处境，向来就有很多不对等之处，而大部分人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不可否认的是，作为男性，或多或少都从男权主义受益，有一种数千年来流淌在血液里的居高临下。而作为女性，本质上由于生产力的限制，长久以来处于弱势的地位。

世俗要求女性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贤良淑德……对于男性的要求，几乎是空白，只要差不多就可以得过且过。

同样生而为人，女性却很难仅仅作为她自己而被看见，这是最悲哀的地方。

当那个很像父亲的人在试穿时被按来按去，既是调整背带短裤以适应父亲的体型，也是调整父亲的姿态以适应背带短裤。

人在社会和家庭中不断地调整，母亲看到的仿佛就是她不断被调整的人生，以至于完全失去了自我，变得面目全非。从根本上，她厌恶父亲，厌恶被改造，厌恶自我被剥夺，厌恶被定义。

“母亲表现出很强的忍耐力——有时忍耐得甚至令人怀疑她未免缺乏想象力。”女人在婚姻里的忍耐，是出于对家庭的责任和爱，而如果这种付出长期得不到回应和尊重，女人一旦“狠”下心来，又是非同一般的决绝。

母亲并不是因为背带短裤而离婚，哪有什么突然的离开，不过是出于多年来冷漠和背叛的积攒。自我不被看见的存在，压垮了她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故事本身很具有趣味性，但是背后潜藏着巨大的、让人不可忽视的自我意识危机感。村上着笔叙写这个故事，不着痕迹地把故事背后的意义一步步推了出来。

05结语

《背带短裤》以作为作者的“我”和作为女儿的讲述者进行对话的形式展开，铺垫、听故事、讲故事的写作手法和莫泊桑短篇有某些相似之处，用村上的文体写来又是另外一种体验。它不是与任意某个人的对话，而是真真切切地从村上的视角、以村上的语气讲述整个事件。

《旋转木马鏖战记》的译者林少华说，本书的主题是人生是一场徒劳。

这篇《背带短裤》则是表明这样一种立场，人生、或者说人生很多事情都是一场徒劳，如同母亲几十年里无果的付出，然而即便如此，作为人的意志绝不是无力和徒劳的，任何人为反抗徒劳而做的努力，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是值得的并且有意义的。

在《旋转木马鏖战记》中，通过8个普通人一生中至关重要的某段经历，述说人必然以某种形式、在某个契机的触发下，发起对于徒劳的抵抗，这就是这场鏖战的意义所在。如同另一短篇故事《呕吐一九七九》中所言——“我决心战斗下去，直到体力和精神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无论如何。”

*作者简介：空中行云，一个集爱与孤独于一身的女子，在梦与现实之间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