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亮了，荥阳公子骑着一头跛脚驴前往李娃姨娘宅子。到了后，连续扣击大门，过了许久没有人应门，公子大声喊叫很多次，有个太监才慢慢走出来。
公子就询问他：“我姨娘在吗？”太监说：“没有这个人。”公子说：“昨天晚上在这里，肯定是故意躲起来的。”公子又问这是谁的宅第。太监说：“这是崔尚书的宅子。昨天有一个人说要租这个院子，说等会儿要告诉远到而来的人知情。还没有天黑就走了。”
公子感到惊惶疑惑，不知所措，只好返回布政里以前的住处。房东同情他，给他饭吃。公子满是抱怨，愤懣，三天没有吃饭，终于病到了，病得很重，半个月后更加严重了。房主怕他起不来了，死在家中，把他搬到了卖丧葬品的集市里。
公子被破绵被包着搬来时，集市上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叹息怜悯，纷纷给他喂饭。
过了些天，公子稍稍好转，拄着拐杖能勉强起身。于是，丧葬品市场上的店主让他假扮灵柩帷幕前的哭丧人，以此获得一些报酬来过日子。
过了几个月，公子的身体慢慢恢复健康了。每每听他唱哀歌，别人感叹死者亲人都哭得不如他，总是哭得惊天动地，泪如雨下，停都停不下来，后面的死者亲人全都效仿他。
公子本来是个聪明而机敏的人，没有什么可说的，哀歌唱得出神入化，诺大个长安城没人能与他相比。
起初，两个集市租售丧葬用品的店家，互相竞争，看谁家的丧葬用品和仪式办得好。东市制作的灵车全都豪华华丽，比不过的方面，只是在唱哀乐挽歌上差一些。那东市的店主们知道公子的哀歌堪称一绝，于是大家一起凑了二万吊钱请他来唱。又召集以前一些唱哀的老人，挑选其中最厉害的，偷偷教公子新的哀歌，来相互对捧附和。
几个月后，长安城内没有人不知道荥阳公子的。
东西两市的会长相约后，对店家们说：“我们要在天门街各自展示租售的商品，来比试两市谁优谁劣。输的罚钱五万，作为酒食菜钱，可以吗？”
两市的店家都同意了。
于是，请公证人当众立下凭据，签字画押保证履约，然后，张贴在醒目之处，让大家都看到。男男女妇都来的大聚会，聚集了几万人之多，惊动了里长，里长上报给治安官，治安官又上报给京城的长官。四方人士全都前往凑热闹，一时万人空巷。
从天亮开始，一直到中午，东西两市依次展示纸马灵车等显示威仪的丧葬器物。西市的全都败下阵来，作坊的师傅们都面带惭色，于是，西市在南边搭好高台，一个长须的长者被左右几个人簇拥着，气宇轩昂地进场亮相，长须飘飘，扬眉吐气，摩拳擦掌，仰首挺胸，踏上高台，献唱一曲《白马歌》。他自认为一直无人能胜，眼神里带着傲慢，旁若无人，观众齐声为他喝彩，自以为胜出非他莫属，不可能屈居第二。
过了一会儿，东市会长在北边架起了一排台子，有个戴着黑头巾的少年，左右跟着五六个人，拿着道具来了，这就是荥阳公子，整理好衣服，不紧不慢，润了润喉，先练了练几声嗓子，看样子不像能胜出架式。上台唱《薤露》这首词曲，歌声清脆悠扬，响彻全场，如狂风吹过树林，林木为之振颤惊呼。曲未终，听者全都在唏嘘叹息，掩面痛哭。西市会长那边被观众给冷落了，更加感到羞耻难当。悄悄放下约定输后该付的钱，一声不响就遛走了。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不知荥阳公子是何方神圣。
先前，天子已经下了诏令给外派地方长官，年后一起到宫殿之下，商议大事。当时恰逢公子的父亲也到了京师，他和同僚一起换了常服偷偷前往观看这盛况。
有个老童仆，是公子乳母的儿子，看台上荥阳公子的举止，措词语气，认出了他，想上去相认但又不敢，只是潸然泪下，神色悲伤。公子的父亲发觉了他的异常，问他原由。
于是，他告诉公子的父亲说：“刚才那个唱哀歌的人的相貌，酷似你失踪的公子。”
公子的父亲说：“我儿子想必是被人谋财害命了，怎么会在这里呢？”
说完后，也失声痛哭起来。
等到快散场回的时候，老童仆突然跑过去，赶上唱歌者的同一伙人，问他们：“刚才唱歌的是谁？怎么唱得这么好啊！”那伙人都说是某姓人家的孩子。又问他的名字，已经改换了其他的名字。
老童仆感到惊诧不可思议，悄悄跟着，靠近观察唱歌的人。
公子看见老童仆后，大惊失色，掉头就跑，想躲在人群中逃逸。老童仆追上，扯着他的衣袖，说：“这难道不是我家公子吗？”两人相拥而泣，老童仆于是带着他回去了。
到了寓所，父亲责问他说：“你来京城就干了这行？简直就是有辱门风，有什么脸面再来见我！”
父亲就把公子赶了出去，推到曲江西杏园的东面，剥下他的衣服，用马鞭抽打他几百鞭。公子皮开肉绽，痛苦倒地，一动不动死了。父亲丢下他走了。公子的师傅已经叫了公子身边关系好的人偷偷跟着，回来后告诉大伙，全都悲伤叹息。
于是，师傅叫了两个人带着一卷草席前去，到了后发现公子心窝还有热气，把他扶起来，过了许久，呼吸才稍微通畅了。于是那两人抬着他回去，用竹管灌汤，勺子喂食，过了一晚上才救活过来。
一个多月后，他的手脚都还不能活动，那被鞭挞过的地方全都溃烂，流脓污秽，恶臭扑鼻，同伙怕见他，一天，把他丢在了路边。
路过他身边的人全都同情他，往往都会丢些剩饭剩菜给他吃，公子因此得以充饥没有饿死。
五个月后，公子才能拄杖起身。穿着的衣服，千疮百孔，碎布飘悬，褴褛得像只地上受伤鹌鹑鸟。公子手拿一只破碗，走街串巷，以乞讨为生。
秋天转凉入冬。
夜晚，公子只能钻进存放粪土的地窟御寒，白天则游荡在老百姓的住屋周边和集市之中。
有一天，开始下大雪了，公子冻得饥寒交迫，只得冒雪出来乞讨食物，乞讨的声音喊得撕心裂肺。
听到的人莫不感到凄厉同情。
当时雪下得很大，百姓家大多门户紧闭，到了安邑东门，沿着里弄向北转第七八家，有一家偏偏开了左边的门扇，这正是李娃的府第。
公子并不知道它是李娃的府第，对着它连声疾呼：“又冷又饿啊！”
声音凄厉悲切，听了让人心有恻隐不忍。在阁楼中的李娃听到声音，对侍童说：“这一定是公子。我辨别出他的声音了。”
李娃三步并作两步走，跑了出去，看见公子瘦骨嶙峋，满身疥疮，都已经不像人样了。
李娃感到很怜悯，说：“这不是我的郎君吗？”
公子见到李娃愤懣至极，倒地不起，嘴里说不出话来，下巴还在歙动，奄奄一息。
李娃上前抱着他的头，脱下披风裹住他，搀扶着他回到西厢房，失声长叹，悲痛地说：“让公子一天落得如此地步，我的罪过啊！”
公子慢慢苏醒过来了。
老太听到声响，惊慌赶来，问道：“怎么回事？”
李娃说：“我的郎君。”
老太听后说：“应该把他赶出去，怎么可以让他到这里来？”
李娃板着脸，严肃起来，瞪着老太说：“不能这样。这是良家子弟呀。往日驾着高头大马的辇车，穿金戴银，来到我们家里，没有多久就荡尽家财。并且我们串通设下诡计，舍弃他，赶走他，这已经非常不人道。让他理想湮灭，在伦理道德上不为人所齿。父子之情，是天性，然而让父亲绝情，痛下杀手抛弃儿子，又是因为此事而起，天下人全都知道是我干的。公子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知道这事详细的来龙去脉，祸事将降临了。何况欺天害人鬼神不祐，没有不是自找的灾殃。我是你的女儿，挨到现在二十岁了。骗来的钱财，不止千金了，如今老妈你的年纪六十多了，我愿意用二十年衣食供养费来赎身，我要和公子另找地方住，所住的地方不会很远，一早一晚我还可心来看你。我的心愿就满足了。”
老太猜她的想法不可能改变，于是就同意了。
李娃付完老太的赎身钱后，还留下了一百两黄金，在往北边隔四五家远的地方租了一处小院。李娃和公子一起沐浴，换下他的破衣服，煲汤粥喂他喝，让他的肠胃通畅，适应恢复，过些时候，又用酥乳喂他，以让他的五脏得到滋润，蓄积营养，恢复元气。半个多月后，才给他吃鱼吃肉等肉食。头巾鞋袜，都用上最好的珍品给他穿。不到数月，公子身体稍微长胖了些，过了一年，身体已经恢复如初了。
等到这时，李娃对荥阳公子说：“身体已经康复了，理想信念也丰满了，更有信心了。深思熟虑一下，静静想下过去学过的功课，可以重新温习吗？”
公子想了想，说：“只能记起其中的二、三成了。”
李娃坐车出去，公子骑着马跟随。到了旗亭南偏门卖旧书籍的市场，让公子挑选好需要的书买下，差不多花了百金的费用，满载而归，于是让公子舍弃所有的私心杂念来努力学习，夜以继日，孜孜不倦。
李娃常在他身边陪着，快天亮时才睡。等到他感到疲倦时，就提醒他练习诗赋。两年时间，学业大有成就，海内文籍，基本上都读完了。
公子对李娃说：“可以报名试下我的学业功底了。”
李娃说：“不能，且让书读得精熟，再来迎接考场的百战。”
又等了一年。
李娃说：“这次可以了。”
公子第一次科考登上甲科，声振礼部考场大院。即使是前辈见了他都忍不住表示敬佩羡慕之意，想和他结交的人，都结交不上。
李娃说：“还不能松懈，今日科考取士，虽然选拨上了科考头名，自然可以取得朝中的显要官职，夺天下的美名。但你过去的经历不堪入目，劣迹斑斑，低贱下流，不能与其他进士相比。应当继续打磨淬炼，以求再次登第，这样才可以让其他进士心服口服，争霸群英。”
公子于是更加勤奋苦读，声望也越来越高。
那年，遇上大考，皇帝亲诏四方良士英才。荥阳公子应“直言极谏”科考试，排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职，三个要职的任命都是他的朋友，将要去赴任了。
李娃对公子说：“如今已经恢复了你的原本的样子，我不再亏欠你了，希望我的残年，回去赡养老母亲，郎君应该和名门望族家的女子结亲，来侍奉你过日子，对内对外，都没有人会说三道四。勉思自爱，我从此就和你分别了。”
公子哭着说：”你若弃我而去，我马上就刎颈而死。“
李娃坚持要走，公子不断请求她不要走，僵持不下。
李娃说：“送你渡江，到了剑门，应当让我回去。”
公子无奈答应了。
一个月后，到了剑门，没有等到动身前往成都，皇帝诏令下来，公子的父亲由常州应诏入蜀，官拜成都府尹，兼任剑南采访使。自子至亥十二日，公子父亲赶到剑门，公子向他递交名片，在剑门邮亭内拜会他。
公子父亲不敢相认，见到名片上写着公子祖父的官讳名字后，大吃一惊，抚着儿子的背，痛哭很长间，说：“我与你父子像原来一样。”
父亲问其儿子为什么变化如此巨大。儿子一一向父亲讲述了事情的所有经过和细节。父亲感到这事情太神奇了，于是问李娃现在在哪里。
公子告诉他说：“送我到这，就让她返回。”
父亲说：“不行。”
第二天，父亲让车马上路和公子先去成都，留下李娃在剑门，建一临时馆舍让她住在里面。又过了一天，让媒人说媒立下婚约，备好彩礼来迎娶她，如结下秦晋之好。李娃也备好回礼，和过年时送给公婆的礼物。李娃格守妇道，治家严谨有方，很受亲戚喜欢。
过了几年后，荥阳公子的父母都去世了，李娃严格为公婆守孝。
有灵芝在公婆生前住过的房内长出，一根茎长出了三朵芝叶。这是在我任上听说的。又有白燕数十只，在他们的屋脊下筑巢。天子认为这是神迹，皇帝的恩赐加了等次。任职期间，荥阳公子累迁到了少数几个显赫的高位。
十年间，荥阳公到了几个郡为官，李娃受封为汧国夫人，生了四个儿子，都做了大官，最差的也做了太原尹。兄弟几个娶的妻都是上等门第家的女子，内外家族兴隆昌盛，京城中没有人比得上。
感叹啊！倡荡的女姬，节操和所为能做到这样，就是先古的烈女，也不能超越。
怎么可能不为她感叹呢！于伯祖曾经主政晋州一任，转任户部，担任水陆运使，三任都与荥阳公子交集，因此私下得知了他的生平事迹。贞元期间，我与陇西李公佐谈起妇女操守刚烈的品格的问题，于是提起汧国夫人的事迹。公佐很专心的听，拍掌喝彩，让我为她写传。于是，握笔沾墨写下，粗略记下她的事迹，保存它。
时间是乙亥年秋天八月，太原白行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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