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二年 638年
八月,初,突厥颉利既亡,北方空虚,薛延陀真珠可汗帅其部落建庭于都尉犍山北、独逻水南,胜兵二十万,立其二子拔酌、颉利苾主南、北部。上以其强盛,恐后难制,癸亥,拜其二子皆为小可汗,各赐鼓纛,外示优崇,实分其势。
贞观十三年 639年
二月,高昌王麹文泰多遏绝西域朝贡,伊吾先臣西突厥,既而内属,文泰与西突厥共击之。上下书切责,征其大臣阿史那矩,欲与议事,文泰不遣,遣其长史麹雍来谢罪。颉利之亡也,中国人在突厥者或奔高昌,诏文泰归之,文泰蔽匿不遣。又与西突厥共击破焉耆,焉耆诉之。上遣虞部郎中李道裕往问状,且谓其使者曰:“高昌数年以来,朝贡脱略,无籓臣礼,所置官号,皆准天朝,筑城掘沟,预备攻讨。我使者至彼,文泰语之云:‘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噍于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又遣使谓薛延陀云:‘既为可汗,则与天子匹敌,何为拜其使者!’事人无礼,又间邻国,为恶不诛,善何以劝!明年当发兵击汝。”三月,薛延陀可汗遣使上言:“奴受恩思报,请发所部为军导以击高昌。”上遣民部尚书唐俭、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赍缯帛赐薛延陀,与谋进取。
贞观十五年 641年
正月,乙亥,突厥侯利苾可汗始帥部落濟河,建牙於故定襄城,有戶三萬,勝兵四萬,馬九萬匹,仍奏言:「臣非分蒙恩,為部落之長,願子子孫孫為國家一犬,守吠北門。若薛延陀侵逼,請從家屬入長城。」詔許之。
十月,并州大都督長史李世勣在州十六年,令行禁止,民夷懷服。上曰:「隋煬帝勞百姓,築長城以備突厥,卒無所益。朕唯置李世勣於晉陽而邊塵不驚,其為長城,豈不壯哉!」十一月,庚申,以世勣為兵部尚書。
十一月,薛延陀真珠可汗聞上將東封,謂其下曰:「天子封泰山,士馬皆從,邊境必虛,我以此時取思摩,如拉朽耳。」乃命其子大度設發同羅、僕骨、回紇、靺鞨、霫等兵合二十萬,度漠南,屯白道川,據善陽嶺以擊突厥。俟利苾可汗不能御,帥部落入長城,保朔州,遣使告急。
癸酉,上命營州都督張儉帥所部騎兵及奚、霫、契丹壓其東境;以兵部尚書李世勣為朔州道行軍總管,將兵六萬,騎千二百,屯羽方;右衛大將軍李大亮為靈州道行軍總管,將兵四萬,騎五千,屯靈武;右屯衛大將軍張士貴將兵一萬七千,為慶州道行軍總管,出雲中;涼州都督李襲譽為涼州道行軍總管,出其西。
諸將辭行,上戒之曰:「薛延陀負其強盛,逾漠而南,行數千里,馬已疲瘦。凡用兵之道,見利速進,不利速退。薛延陀不能掩思摩不備,急擊之,思摩入長城,又不速退。吾已敕思摩燒剃秋草,彼糧糗日盡,野無所獲。頃偵者來,雲其馬嚙林木枝皮略盡。卿等當與思摩共為掎角,不須速戰,俟其將退,一時奮擊,破之必矣。」
十二月,己亥,薛延陀遣使入見,請與突厥和親。甲辰,李世勣敗薛延陀於諾真水。初,薛延陀擊西突厥沙缽羅及阿史那社爾,皆以步戰取勝;及將入寇,乃大教步戰,使五人為伍,一人執馬,四人前戰,戰勝則授以馬追奔。於是大度設將三萬騎逼長城,欲擊突厥,而思摩已走,知不可得,遣人登城罵之。會李世勣引唐兵至,塵埃漲天,大度設懼,將其眾自赤柯濼北走。世勣選麾下及突厥精騎六千自直道邀之,逾白道川,追及於青山。大度設走累日,至諾真水,勒兵還戰,陳亙十里。突厥先與之戰,不勝,還走。大度設乘勝追之,遇唐兵。薛延陀萬矢俱發,唐馬多死。世勣命士卒皆下馬,執長槊直前衝之。薛延陀眾潰,副總管薛萬徹以數千騎收其執馬者。薛延陀失馬,不知所為,唐兵縱擊,斬首三千餘級,捕虜五萬餘人。大度設脫身走,萬徹追之不及。其眾至漠北,值大雪,人畜凍死者什八九。
李世勣還軍定襄,突厥思結部居五台者叛走,州兵追之;會世勣軍還,夾擊,悉誅之。
丙子,薛延陀使者辭還,上謂之曰:「吾約汝與突厥以大漠為界,有相侵者,我則討之。汝自恃其強,逾漠攻突厥。李世勣所將才數千騎耳,汝已狼狽如此!歸語可汗:凡舉措利害,可善擇其宜。」
贞观十六年 642年
八月,癸亥,薛延陀真珠可汗遣其叔父沙缽羅泥孰俟斤來請昏,獻馬三千,貂皮三萬八千,馬腦鏡一。
十月,上謂侍臣曰:「薛延陀屈強漠北,今御之止有二策,苟非發兵殄滅之,則與之婚姻以撫之耳。二者何從?」房玄齡對曰:「中國新定,兵凶戰危,臣以為和親便。」上曰:「然。朕為民父母,苟可利之,何愛一女!」
先是,左領軍將軍契苾何力母姑臧夫人及弟賀蘭州都督沙門皆在涼州,上遣何力歸覲,且撫其部落。時薛延陀方強,契苾部落皆欲歸之,何力大驚曰:「主上厚恩如是,奈何遽為叛逆!」其徒曰:「夫人、都督先已詣彼,若之何不往!」何力曰:「沙門孝於親,我忠於君,必不汝從。」其徒執之詣薛延陀,置真珠牙帳前。何力箕踞,拔佩刀東向大呼曰:「豈有唐烈士而受屈虜庭,天地日月,願知我心!」因割左耳以誓。真珠欲殺之,其妻諫而止。
上聞契苾叛,曰:「必非何力之意。」左右曰:「戎狄氣類相親,何力入薛延陀,如魚趨水耳。」上曰:「不然。何力心如鐵石,必不叛我!」會有使者自薛延陀來,具言其狀,上為之下泣,謂左右曰:「何力果如何!」即命兵部侍郎崔敦禮持節諭薛延陀,以新興公主妻之,以求何力。何力由是得還,拜右驍衛大將軍。
贞观十七年 643年
六月,闰月,薛延陀真珠可汗使其侄突利設來納幣,獻馬五萬匹,牛、橐駝萬頭,羊十萬口。庚申,突利設獻饌,上御相思殿,大饗群臣,設十部樂,突利設再拜上壽,賜賚甚厚。
契苾何力上言:「薛延陀不可與昏。」上曰:「吾已許之矣,豈可為天子而食言乎!」何力對曰:「臣非欲陛下遽絕之也,願且遷延其事。臣聞古有親迎之禮,若敕夷男使親迎,雖不至京師,亦應至靈州;彼必不敢來,則絕之有名矣。夷男性剛戾,既不成昏,其下復攜貳,不過一二年必病死,二爭立,則可以坐制之矣!」上從之,乃征真珠可汁使親迎,仍發詔將幸靈州與之會。真珠大喜,欲詣靈州,其臣諫曰:「脫為所留,悔之無及!」真珠曰:「吾聞唐天子有聖德,我得身往見之,死無所恨,且漠北必當有主。我行決矣,勿復多言!」上發使三道,受其所獻雜蓄。薛延陀先天庫廄,真珠調斂諸部,往返萬里,道涉沙磧,無水草,耗死將半,失期不至。議者或以為聘財未備而與為昏,將使戎狄輕中國,上乃下詔絕其昏,停幸靈州,追還三使。
褚遂良上疏,以為:「薛延陀本一俟斤,陛下蕩平沙塞,萬里蕭條,餘寇奔波,須有酋長,璽書鼓纛,立為可汗。比者復降鴻私,許其姻媾,西告吐蕃,北諭思摩,中國童幼,靡不知之。御幸北門,受其獻食,群臣四夷,宴樂終日。鹹言陛下欲安百姓,不愛一女,凡在含生,孰不懷德。今一朝生進退之意,有改悔之心,臣為國家惜茲聲聽;所顧甚少,所失殊多,嫌隙既生,必構邊患。彼國蓄見欺之怒,此民懷負約之慚,恐非所以服遠人、訓戎士也。陛下君臨天下十有七載,以仁恩結庶類,以信義撫戎夷,莫不欣然,負之無力,何惜不使有始有卒乎!夫龍沙以北,部落無算,中國誅之,終不能盡,當懷之以德,使為惡者在夷不在華,失信者在彼不在此,則堯、舜、禹、湯不及陛下遠矣!」上不聽。
是時,群臣多言:「國家既許其昏,受其聘幣,不可失信戎狄,更生邊患。」上曰:「卿曹皆知古而不知今。昔漢初匈奴強,中國弱,故飾子女、捐金絮以餌之,得事之宜。今中國強,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擊胡騎數萬。薛延陀所以匍匐稽顙,惟我所欲,不敢驕慢者,以新為君長,雜姓非其種族,欲假中國之勢以威服之耳。彼同羅、僕骨、回紇等十餘部,兵各數萬,並力攻之,立可破滅,所以不敢發者,畏中國所立故也。今以女妻之,彼自恃大國之婿,雜姓誰敢不服!戎狄人面獸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為害。今吾絕其昏,殺其禮,雜姓知我棄之,不日將瓜剖之矣,卿曹第志之。」
臣光曰:孔子稱去食、去兵,不可去信。唐太宗審知薛延陀不可妻,則初勿許其昏可也;既許之矣,乃復恃強棄信而絕之,雖滅薛延陀,猶可羞也。王者發言出令,可不慎哉!」
贞观十八年 644年
十二月,初,上遣突厥俟利苾可汗北渡河,薛延陀真珠可汗恐其部落翻動,意甚惡之,豫蓄輕騎於漠北,欲擊之。上遣使戒敕無得相攻。真珠可汗對曰:「至尊有命,安敢不從!然突厥翻覆難期,當其未破之時,歲犯中國,殺人以千萬計。臣以為至尊克之,當剪為奴婢,以賜中國之人;乃反養之如子,其恩德至矣,而結社率竟反。此屬獸心,安可以人理待也!臣荷恩深厚,請為至尊誅之。」自是數相攻。
俟利苾之北渡也,有眾十萬,勝兵四萬人,俟利苾不能撫御,眾不愜服。戊午,悉棄俟利苾南渡河,請處於勝、夏之間;上許之。群臣皆以為:「陛下方遠征遼左,而置突厥於河南,距京師不遠,豈得不為後慮!願留鎮洛陽,遣諸將東征。」上曰:「夷狄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為仇亂。煬帝無道,失人已久,遼東之役,人皆斷手足以避征役,玄感以運卒反於黎陽,非戎狄為患也。朕今征高麗,皆取願行者,募十得百,募百得千,其不得從軍者,皆憤歎鬱邑,豈比隋之行怨民哉!突厥貧弱,吾收而養之,計其感恩,入於骨髓,豈肯為患!且彼與薛延陀嗜欲略同,彼不北走薛延陀而南歸我,其情可見矣。」顧謂褚遂良曰:「爾知起居,為我志之,自今十五年,保無突厥之患。」俟利苾既失眾,輕騎入朝,上以為右武衛將軍。
贞观十九年 645年
八月,上之將伐高麗也,薛延陀遣使入貢,上謂之曰:「語爾可汗:今我父子東征高麗,汝能為寇,宜亟來!」真珠可汗惶恐,遣使致謝,且請發兵助軍;上不許。及高麗敗於駐驆山,莫離支使靺鞨說真珠,啖以厚利,真珠懾服不敢動。九月,壬申,真珠卒,上為之發哀。
初,真珠請以其庶長子曳莽為突利失可汗,居東方,統雜種;嫡子拔灼為肆葉護可汗,居西方,統薛延陀;詔許之,皆以禮冊命。曳莽性躁擾,輕用兵,與拔灼不協。真珠卒,來會喪。既葬,曳莽恐拔灼圖己,先還所部,拔灼追襲殺之,自立為頡利俱利薛沙多彌可汗。
——《通鉴 唐纪十一&十二&十三&十四 太宗中之上&中之中&中之下&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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