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了。
一只钟嘀嗒嘀嗒，越走越响。
她的一条腿越来越疼，仿佛里面有一只锤子往骨头敲打，极富节奏地左打咚咚，右打，咚咚咚。她坐了起来，默默地摸着那条不存在的右腿，用力咬着嘴唇痛苦地忍受着骨头敲打生疼的煎熬，但她尽量不发出声响吵到身旁熟睡的他。
他在梦中翻了一个身。
“医生，我的腿还有救吗？”一位身穿洁白裙子的姑娘紧紧地握着他的双手，眼神急切而直沟沟地盯着他的眼睛，非常渴望得到坚定的回答。
他看了一下她的病历，然后用一种冷冷的口吻告诉她：“对不起，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你做好截肢的心理吧”。她不相信这个判刑的结果，他走向其他地方迎接下一个病人。
“我的腿真的没有得救了吗？”她再问一遍，期待着医生给她另外一种回答，可是她感到医生的眼神很可怕，似乎要将她揉碎在眼里，根本容不下任何怀疑他的声音。他完全听不进她所说的话，他直觉地认为自己所做的判断并没有错。对他来说，那些存心质疑他说过话的人是在和他较量，不经意间触犯到他的底线。
她绝望了，接受不了医生给她的腿判刑。她哭着对他说：“医生，我真的不想失去我的腿，我还要蹦蹦跳跳得充满活力，还要走很多很多条街，还要逛很多的商店，还要去很多很多的地方，还要爬很高的山，还要跑很长的路……”
那天，他亲自将她送上了手术台，打开那盏暗黄的灯光，清楚地照出她的脸。于是他用麻醉药使她失去疼痛的知觉，并拿起钳子手术刀等工具利索地截下了她的右腿。他完成了一个漂亮的手术，从此她却是一个失去右腿的女人，她的生活变得黯淡无光。
他看到了极其痛苦的表情，狰狞而扭曲，像是在控诉他，是他的判决予以她不幸的一生。他站在镜子前看到了一副凶恶的样子，出乎意料地，她的那条右腿出现在他面前，向他走近，他想伸手抓住它，可是它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成为一淌融化了的水。他在梦中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很大声。可是他发现枕头边空空的，他惊醒了，额头上冒出一身冷汗。在黑暗中，他看到了她坐在床边，弯腰捶打那条不存在的右腿，犹如一个幽灵。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便坐了起来，说：“嗯，你怎么起来了呢？”
“我的右腿疼。”她拍打着那条没有知觉的腿说道。他看到她的表情，犹如梦中一般。
他感到诧异并且不可思议，“你已经没有了右腿，怎么还会疼呢？”
“可是我真的感觉到它还在啊，它真的是疼啊。”她的思绪无法控制了，呼吸变得急促。
作为一个临床经验丰富的医生，这种事情可谓无稽之谈，荒诞得没有可以拿来谈论的必要。同时他也感到非常无力，是他把她推上手术台，并且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字。他安慰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说：“我明白你的痛苦，对不起……”说完，泪水早已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中流出，直到看不清她痛苦的脸。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作任何辩解，她并不怪他。假如没有他的话，也许她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她爱他，同样爱他的一切，甚至错误的判决。
如果当初他没有误判，是否又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她不知道。
“你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吗？”她曾经问道。
“不，这个世界是真的，因为有你。”他回答，坚定的语气。
“你觉得人是假的吗？”她又问道。
“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你是真的。”
她不解，满脸疑惑。她像是在解数学题一样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真的，所以我眷恋这个世界。我想认真地看看你，我想了解你的全部。如果你不是真的，那么我将不存在。”
她哭了。她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但心中漾起的涟漪已经扩散开来，说不出的感动。
卧室格外寂静，无声的语言伴着有声的钟响。那条右腿发出的咚咚声也将淹没在这个沉默的黑夜里。
“啊！在还没给我的腿判刑之前能不能先让我平静地睡一会？”她躺在他的怀里，深情地看着他。
“如你所愿！让折磨人的疼痛见鬼去吧！”他愧疚地说着，但是又希望结果会是这样。
蛮荒的日夜，没有了钟，只是悠悠地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他们的日子平淡得激不起一点风波，宛如淡青色底子上的紫晕，那倒也好。没有右腿的她与有着右腿的他互相搀扶，相濡以沫，小心翼翼地珍爱这份不可多得的幸福。
他祈祷每个夜晚，她能够安详地睡着，拥有一份属于她的美梦。
“我跟你说，昨晚我梦到我的右腿回来了。你带着我去我们曾经相识的那些地方，我在梦中跑得很开心，很开心。”他听了心里一震，开着车载她来到那个美丽无比的大草原，她在辽阔的大自然里自由自在，快活极了。
然后，她笑了。
他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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