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为什么会伤人

今夜，无眠。

忙碌的一天，当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思绪总是会飘得很远，常常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时，我未嫁，弟弟未娶，那时我、爸爸、妈妈、弟弟，我们还是快乐幸福的一家。那时爸妈还很健康，好像永远都不会老去。

然而，时光就是这么无情。此时此刻，妈妈正躺在医院里，接受第二次化疗，不知道她还要忍受多少身体和心理的煎熬，才能够恢复，而我却因为自己的生活工作无法抽身去照顾她，更是不敢打电话去询问，怕自己难以自已的情绪，反倒影响了妈妈的心情，她现在要保持良好的心态，不容任何干扰。

妈妈的一生是付出的一生，是牺牲的一生。为了我和弟弟，为了这个家，付出的太多太多，然而这个家回馈给她的却是满身的伤痕和委屈。我确信自己是爱她的，也十分明白她对我的牵挂和不舍，但是最终我却还是用远嫁来给了她最重的一击。还记得在送我出嫁的火车上，母亲一人独自躺在卧铺上暗自垂泪，我看着她难过的样子，心如刀绞，恨不能立刻反悔不嫁了。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问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明明深爱着对方，却要互相伤害？为什么让人温暖的家却伤人最深？

最终，我终于明白：是因为爱，但是却并没有用正确的方式去表达。我们习惯于用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别人，以为别人也是这么想的；愚蠢的以为自己觉得这样做是对对方好，却从来没有问过对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就像我，我觉得我的前半生就是一个悲剧。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长大成为一个懂事的女儿，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一直活在别人的评价里，一直在努力的取悦和讨好，从来没想过自己想要什么。直到我要嫁人，可能这才是我真正的为自己做了一回主，但更大的原因也是我想满足爸妈的需要，我想要让他们开心。

也许，你会觉得这个想法很傻。哪个父母愿意女儿远嫁，又有哪个父母看着唯一的女儿远嫁还会开心。可是我最初的初衷真的就是这样。

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样的一个选择？恰恰正是家庭的伤害，尤其是爸爸对爱的表达方式，让我一次次误解，才走到这一步。

爸爸是个虚荣心极强的人，处处都想比别人强，包括自己的孩子。所以从小对我们管教的比较严格。都说“养儿防老”，可是我小时候学习成绩很好，比弟弟好，所以爸爸总是以我为傲，对我比对弟弟还好。

可是有一年，我和弟弟生了一场大病，弟弟尤其严重，在他最严重的时候，小小年纪却对爸爸说：“爸爸，你别给我治了，给姐姐治”。那一刻，爸爸一个大男人泪流满面，后来听说爸爸都给医生跪下了，只求医生无论如何都要救弟弟。

父爱的伟大可见一斑。我们的爸爸毕竟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当然是爱我们的。可是，从那以后，父亲明显对弟弟的关爱更多，还经常教育我：“你看弟弟那么小就说出这样的话，弟弟对你多好，一般人真说不出来这话”。仿佛认定，我和弟弟都同时生病，而作为姐姐都没说出这样的话，弟弟那么小却能想到这层，我和弟弟的差别真的是太大了。

父亲这样告诉我，我也很感动。心想以后一定要对弟弟好。

后来，我上了大学，一上就是四年，大学期间每逢寒暑假回家，爸爸总是絮絮叨叨的，言里言外都是：“娜娜，把你供到上大学了，看你以后出来咋养活我们呢？”，一开始爸爸这么说的时候，我只是觉得父亲是在考验我，只是想要作为子女的一个承诺一份心，于是我信誓旦旦的跟爸爸保证：“你放心，爸，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不会那么没良心，砸锅卖铁也保证不会不管你”。爸爸听完后很满意。

但是后来，时间长了，絮叨多了，我再这么说爸爸也不是很满意了。记得那是我上大三的下学期，一家人围着吃火锅，好像还有一个爸爸的朋友，爸爸又说到这个话题了，我如常这样回复了他，爸爸却说：“砸锅卖铁不行，砸锅卖铁证明都没啥吃了，生活质量不能降低”。于是，我说“只是比喻一下，说明即使最困难的时候，也不会不管你而已，并不是代表我就一定过得那么差啊”。爸爸不知说了句什么，总之，大概意思“哎，书白念了，一看你也就是没啥志向”。我直接就掉眼泪了。

现在回想起来，爸爸无非是想我说几句好听的，比如：爸，你放心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努力，当大官，挣大钱，给你和妈买大别墅，让你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是，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学生，没有社会阅历，连自己未来会干什么样的工作都不知道，无法说出那样的话来哄爸爸开心。心里反倒曲解了爸爸的意思，我以为爸爸急着急着想让我赶快长大挣钱，一度心里极度内疚，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大学日子太长了，如此难熬，恨不得赶快毕业能工作挣钱，以表孝心。因为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真正挣钱了爸爸才会开心。

也正因为如此，我尽量在上学时就勤工俭学，利用周末带带家教，挣点生活费，心想着能减轻父母的负担。也正是因为太过于体会父母的不易，对花钱这件事格外在意，别的同学放假都忙着给爸妈买这个买那个，而我只有在第一年回家时带了点枸杞外，什么都没给爸妈买过。因为我觉得我现在还在上学，花的都是父母的钱，如果还不知节省，只是给父母增加负担。等以后我自己挣了钱，给父母买才是心意。

再后来，我考上了公费研究生，不用交学费，每年只需要交书费和住宿费就能读下硕士学位，我几经考虑，决死继续学业，研究生毕业后工资起点也会比本科生高点。而这时弟弟已经工作了，每年过年回家，都会给爸妈带很多东西，甚至还给我打过一回生活费。我心里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既感激又自责，感激弟弟对我的好，自责自己作为长姐没能替弟弟遮风挡雨，反倒让弟弟操心。

看着弟弟带回来的各种好东西，爸爸眉开眼笑，而我作为姐姐，现在还是个学生，什么都不能给爸妈，我自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有时自己就胡思乱想，钱真是个好东西啊，我当时或许就不应该继续读书，早早出去挣钱多好。

强烈的自尊心和敏感的神经侵蚀着我，使我变得越发脆弱。别人稍微一点无心的言语，我可能都会过度解读，而且动不动爱掉眼泪。有一次，爸爸带着他工地上的同事朋友来家里吃饭，我帮着上菜、倒茶，爸爸的朋友们客气的夸道：“你家娜娜太乖了，真是个好娃，看你以后拆迁了，给女子几套房”。爸爸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哎，女子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不能给。但是我给我儿子说了，以后即使我和你妈都不在了，你姐回来必须有地方住。住多久都可以，但是给的话不能给。”叔叔们哈哈一乐，转过头来对我说：“娜娜，你看你爸偏偏心，你赶紧问他要，你就给他说，娃子女子都一样。”爸爸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俺娜娜跟他兄弟感情深，就是给也不要，你不信你问”。叔叔们果真就这么问，我就顺着爸爸的话说，接着又是一阵夸奖。

其中一个叔叔说：“你家娜娜太乖了，不像我家女子，精的很，人直接跟我说，儿女都一样，你不能啥都给你儿子，我也是你娃，家产一人一半。”

我默默的走进厨房，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其实我有点羡慕也有点佩服这位叔叔的女儿，她在自己的爸爸面前是真实的，她是她自己，她敢于做自己，而我不敢也不能。不是说我有心想争家产，心里虚伪还要装好人，而是我永远都无法像这位叔叔的女儿一样像和一个同龄人一样去平等对话。我永远只能是服从、听话、乖巧、懂事。

后来还有一次，爸爸又提到了这个事儿，又来考验我的决心，我半开玩笑的也想装作那个叔叔的女儿一样，跟爸爸撒娇的说：“不行，儿女都一样”。爸爸却认真起来：“娜娜，你听爸说，爸承认儿女都一样，而且在爸心里，确实儿女都一样，甚至在爸心里把你看得更重，因为你还是个研究生，咱家的骄傲。但是，咱陕西的风俗，养儿防老，家产只能给儿子，女子始终要嫁人，就成别人家的人了，所以房子爸不能给你，但是你放心，有你妈你爸在，你随时回来都有你住的地方。”听到这儿，我只能沉默了。爸爸却以为我心里有啥想法，吧啦吧啦给我讲了一堆案例，大意是“好女不争家当。而且凭你的努力，说不定以后发展更好，根本就看不上这点家当”。我感觉彻底无语了，欲哭无泪。

我自问我从来没想过要争什么家产，甚至在我的心里，压根连一丁点这个概念和念头都没有过，在我的心里，这就是我的家，我和爸爸、妈妈、弟弟都是一家人，我也从来没想过嫁人后会如何如何，家产如何如何。但在这一刻，我觉得我就是个外人。爸爸其实根本就不相信我是一个不会争家产的女儿，他见过了那么多为了争家产闹的不合的家庭，他想防微杜渐，提前给我说好。也许他真的没有恶意，他只是考虑的太多，既不想真有一天姐弟翻脸，也不想女儿伤心。然而，那时，我根本无法明白爸爸这样的行为到底是为什么，心里认定爸爸这是要把我从这个家里划出去了。我真的很伤心，很伤心。无数个夜里，每每想到这些，都会不由自主的流泪，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是这么一个性格，也许是天生，也许是从小一不听话，就会有惩罚的体验，导致我失去了主见，失去了自我。甚至到后来走向工作岗位的时候也是这样，明明自己付出最多，却从来不敢去争取自己的正当权益，只是默默付出，等待别人发现。

或许我只是一直想要确认爸爸妈妈真的是爱我的吧。就像一个想要父母抱抱的小孩，巴巴的望着父母，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渴望的眼神，转身给自己一个拥抱。然而，他的父母眼睛却望着别处，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那几年，由于拆迁，就房子这个问题，家里类似的话题不断，每次都要牵扯到房产分配的问题，每次都要让我表下决心，我心里真的很难受。有一次，大姨夫来家里和爸爸喝酒，又说到这，姨夫说爸爸：“你的想法不对。无论如何，要给娜娜一套房，现在年轻人，刚进入社会工作，干啥都不容易，混的好了不说，混的不好，娃要回来了要保娃呢。”听到姨夫这句话，我的眼眶湿润了，赶紧躲进了厨房。不是因为姨夫主张说要给我一套房，我就感动。而是他说“如果娃混的不好，要保娃”，原来真正无私的爱不是你优秀我才会爱你，而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爸妈永远支持你，永远爱你。

原来我像一个木偶娃娃一样，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让往哪走就往哪走，走的不好了，再踢两脚。为了取悦这个牵着我的人，我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他会不高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不那么优秀了，会让他彻底失望。但是，我内心极度渴望的只是一个理解和接纳，不光是接纳我的精彩表演，也能接纳我的失败和窘迫。

然而，这些我却都没能感受得到。在我高考那一年，由于极度的紧张和压力，第一场语文考试，我超时了，当收卷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的答题卡还没有涂完就被收走了。我犹如五雷轰顶，瞬间泪崩，感觉这么多年的努力一切都完了。我颤抖着走出考场大门，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该怎么办？就在这时，爸爸喜气洋洋的来接我，却看到我一幅颓丧的样子。问明缘由后，他什么都没说，就带着我去吃午饭，期间接了一个电话，不知是谁打来了，大概是问我第一场考完怎么样。只听爸爸激动的说：“完了，没戏了……”，我眼泪长流，甚至第二场数学都不想考了。这时，爸爸才劝说让我都考完，考完再说。然后后面几场再也没来接我。

高考完后，我情绪很差，觉得毫无希望。把自己所有的书包括借别人的书都一一还回去，心想着和之前所有的学习生涯告个别。还是母亲心细，发现我情绪不佳，怕我有什么想不开，就给爸爸说了，还让爸爸到我还书的同学家里来接我。后来，我知道爸妈竟然还这么关心我，让他们担心了。于是，我有了复读的决心。

但是，我依然是一个不太善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人。敏感的种子一旦种下，很难将它从心中拔除。

我读研期间有一年，爸爸和同事又来家里吃饭，问起我有没有对象，又说我现在在北京这么远的地方读书，到时要对象也找个外地的，就离爸妈太远了，开玩笑的说：不能让女儿远嫁，还举了周边很多远嫁不好的例子。然后，爸爸就说：“我倒觉得嫁的远点好，嫁的远了，经常不见见一回还亲。要经常在身边，时间长了互相见不得不说，事情还多，矛盾还大。吧啦吧啦……”也举了很多就嫁在娘家身边的姑娘拖累娘家，对娘家不利的事儿。这件事虽然只是闲聊和玩笑，可我却过心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傻，啥事都过心。但是，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我想：既然爸爸希望不要经常见到我，希望眼前能清净点，没有那么多事，那我以后就嫁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此外，嫁在外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知道虚荣的爸爸只能接受我的成功、我的优秀，他永远也不会待见一个没有出息、平庸无常的女儿。如果我嫁的远一点，即使真的有一天过的不好，爸妈看不见，他们不会为我担心，我也可以假装我过得很好，少给他们添麻烦。

可是我却从来没想到过，也许有一天他们也会需要我，需要我的陪伴和照顾。到那一天，我却无法陪伴在他们身边。尤其是我的妈妈，她是那么不舍，却仍然含泪尊重了我的选择。而我一直以为父母不再像以前小时候那么爱我，需要我，远嫁可能是对父母最好的宽心，毅然决然的踏上了这条路。

现在想想，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非嫁不可，如果当时妈妈能真诚的对我说一句：娜娜，不要嫁过去，妈妈舍不得，妈妈需要你。甚至哪怕像别的妈妈一样，撒泼打滚就是不能嫁，也许我就真的不嫁了。然而，我们都深爱着对方，却用错了语言，会错了意。

所以，家为什么会伤人，因为你在乎，因为你爱，只有我们在乎的人才会伤到我们，否则，哪些陌生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的我只期盼妈妈能早日康复，让我接下来的余生能有机会，能好好跟她说一句：“妈妈，我爱你”。虽然远嫁不能经常联系，甚至有时说话让你伤心，但我永远是你心中最爱的女儿。如果妈妈能康复，我希望您能看到此文，算作我对您的坦白和和解，让我们一家人从此以后都能明白：家也能伤人。但只要我们心中有爱，用正确的方式表达，我一定会让您成为最幸福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