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

这个叫小云的人，如今也该六十多岁了，在村里，我叫她姑姑，是普通的乡亲，并没有真正的亲戚关系。

可是她差一点就成了我的亲戚，那时她二十来岁，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有长长的睫毛，脸蛋红扑扑的，像刚成熟的桃子，丰满鲜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个子矮，稍胖。

我的母亲看上了她，说她朴实能干，将来过日子是把好手，于是极力撺掇，想让她成为我的小婶子。

可是我的小叔不同意，嫌小云矮，胖，他是外貌协会的，最在意的是长相。

小云知道我母亲的心思，她是非常愿意的，所以经常往我家跑，和我母亲聊天，找机会和小叔搭句话，虽然明显的难为情，但为爱情鼓舞的女孩子，都会表现出超出平常的勇敢，所以，那次，看见小叔在猪圈除猪粪的时候，她还是站在旁边，红着脸主动和他说了几句话。

可是，那是她唯一的一次和小叔正面接触，过后没几天，小叔就去了外地的三叔家，没多久，他就给母亲寄了一张相片来，是别人介绍给他的相亲对象，相片上的女子正笑盈盈的看向看她的人，相片的背面，小叔用钢笔写了一行字:“相片和本人一样”，可见，小叔是喜欢这个女子的，后来，她真的成了我的小婶子。

而小云，从此就和我家没了缘分，虽然她还给我买了一条红色的丝巾。

她一定曾经非常喜欢过我的小叔，否则小叔走后，她不会持续来我家那么多次，直到一两年后才又相了亲。

我没见过他的未婚夫，但是据说条件不错，是一个比较帅气的小伙子，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临近结婚，男方提出了退婚。

不知道是自尊心受了辱，还是感情再次受挫让她无法接受，这一次，小云失去了一个未婚女子的的矜持和羞涩，她怒气冲冲的跑到男方家，把对方的家狠狠的砸了一通，而这一砸，她的青春也就在这样难堪的画面里走向了尾声，不仅仅是青春，还有她关于爱情的憧憬，以及她的幸福生活。

几年的时间，小云成了老姑娘。

老姑娘在村里是最尴尬的，家人嫌弃，外人嘲笑，自己也无地自处。

小云的处境就成了这样，弟弟结了婚，她这个嫁不出去的姐姐，就更成了多余的人。

村里人都知道，早上刚摘的青菜新鲜水灵，拿到集市上，即使价格贵，大家也抢着买，到了中午就要降价了，如果到了晚上还卖不出去，就是白送也很少有人要了。

村里的老姑娘基本就是这样的命运，如果有文化还好点，只要认命，还可以找个离婚，丧偶，或者性格有点儿古怪的公职人员，而一个普通的村姑，可以选择的机会就少之又少了。

彼时的小云，就成了这样一把傍晚时分，急于处理，否则就烂在了家里的青菜。

其实在这之间，曾经有一个人上门提过亲的，是一个家境普通，有一个出了名的刁蛮老母，人又特别老实无能，长相也普通到有点难看的大龄青年，名字叫大梁。

小云不喜欢他，所以拒绝了他的提亲。

那时候，她的心里应该还有对未来的渺茫的希望吧，她不想勉强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她怎么都看不上的人。

但是心强命不强，她在和我母亲哀叹了几次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之后，终于在一个黄昏，主动在路上拦住了大梁，用另一种尴尬的形式开启了她并不情愿的婚姻生活。

尽管这个过程中经历了一些讨价还价的波折，尽管新婚当天，她曾经因为婆家人给的红包不够不肯下婚车，被村里的一个愣头青给了一个嘴巴，强硬的抱下了车，她的婚姻生活，还是在村民们并不看好的议论中开始了。

婚后的生活似乎比人们预料的还要差，小云原本丰满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水分一样，迅速的干瘪下去，红扑扑的脸蛋变成了灰蒙蒙的，布满了皱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也成了一对暗淡无光的鱼目，眼神呆滞，没有了任何灵气。

但是，尽管人们不断传出她家婆婆的恶言恶语，日子总是在往前过，尤其她的儿子出生后，这个小小的人儿。似乎再次给了了她无限的希望和勇气，她总是满怀怜爱的抱着儿子，满脸母性的光辉让她看起来多了许多恬淡和幸福。

穷困，操劳，恶婆婆的种种刁难，似乎都不能阻挡她继续向前的脚步，她的肚子里又开始孕育第二个生命。

然而，她当年对我母亲说过的，她自己命运的话，却似乎成了一个不祥的诅咒，虽然她已经把她的心从天上拉回了人间，可是她的命，却依然摆不脱比纸薄的结局。

就在她的第二个孩子即将临盆的时候，她的丈夫却溺水而死。

当时正是汛期，村外边的一条河水暴涨，大梁每天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到河对面放牛，河水太深，往常他们都是抓着牛尾巴过河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居然松了手，同行的人先到对岸，看到了在水里挣扎的大梁，急忙伸过去一根木杆拉他，可是据说他却摆摆手拒绝了，然后一个大浪袭来，他就没了踪影。

消息传来，小云正和一些妇女去采蘑菇的路上，听到消息，她一声没吭，一个跟头就栽倒在地，整个人抽搐成一团，妇女们吓坏了，急忙跑去找来她的母亲，那个和她婆婆一样不苟言笑，心肠很硬的女人，她一声不吭的来到女儿身边，用鞋底抽打女儿的后背，用缝衣针扎女儿的人中，折腾好久，小云终于悠悠的缓过来一口气，但只说了一句“大梁没了！”然后就又抽搐了过去，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是呀，大梁没了，她的儿子刚两岁多，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没了家里的顶梁柱，她一个弱女子，今后要怎么活？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一起去她家的情景，七八点钟了，屋里没点灯，她的婆婆，一个人坐在饭桌bia叽bia叽的吃着玉米芸豆饭，小云抱着儿子，在炕沿上默默的坐着，一句话不说，只有前后轻轻摇动的身体，让人们知道她在哄孩子入睡，否则，几乎看不出她还有任何一点儿生气。

而她的婆婆，在乡亲们劝说小云的时候，居然也用了局外人的冷静口气说到，哭他干啥？你就该恨他，他这么扔下咱们就走了，还哭他？

乡亲们纷纷侧目，似乎传闻中，那个在水中挣扎的人，拒绝了那根可以拉他上岸的木杆的说法，在这一刻得到了验证的理由。

接下来是艰难的打捞，水流湍急，尸体已经找不到了，家里人找了算命先生，先生说，他没走远，他只穿了一条红内裤，没法走远，于是家里人固执的原地寻找，三四天的时间，最终什么也没找到。

后来听人说，在沿途的一个河道搁浅了一具男尸，穿着红色的内裤，但是找不到家人，就被当地人重新拨下水，让他顺流而去了。

于是，小云的丈夫，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就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消失在了人世间。

大梁死后不久，小云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一个女儿。

后来我去外地上学，不知道死了丈夫的小云，在那个低矮灰暗的破房子里，和公婆一起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可是听到人们议论过她和大姑姐们吵架，和弟媳妇吵架，她彪悍毒辣的咒骂成了大家嘴里的笑谈。

我曾经遇见过她一次，她憔悴枯槁，像一截被扔在泥土里，踩踏蹂躏了很久的干树枝，已经没了一点儿鲜活的气息。

再后来，听说她带着两孩子，跟一个到我们村打工的外省小伙走了，那个年轻人身无分文，但是爱她，也愿意接受她的两个孩子。

于是，在村里人的各种猜测和议论中，在孩子们四个姑姑一个伯父，两个舅舅一个姨妈，以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淡漠中，她和她的两个孩子，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直到最后，再也听不到一点儿消息。

没有人知道，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带着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小云会遭受怎样的非议，会得到怎样的对待，那个以爱之名带他走的人，会不会真的给到她需要的庇护？她的两个孩子能否顺利的成长，她是否能过上一份简单而平常的生活？

我想，小云的心中，一定一直还有对爱情的渴盼，有对幸福的憧憬吧？否则，她怎会有勇气携两个幼子赌博似的远嫁到那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她心中，一定也有对夫家，娘家人亲情的失望吧，所以，即使非常冒险，她还是坚决的把两个孩子带到了身边？

如今，三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云也该做奶奶或者姥姥了，如果她生活还顺利的话。

只是，不知道这一路走来，她尝到的到底是苦涩多于甜蜜，还是始终荆棘遍地，如她自己曾经说过的那样，永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上天爱人，不分薄厚，多希望她可以有苦尽甘来的时候，多希望苍天眷顾，能给她一份平常的幸福！

如今，写下这篇文字，只想在心里问一声，小云姑姑，数十载光阴已过，今天的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