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来自龙应台《孩子,你慢慢来》之《序 蝴蝶结》)
01.重逢
阳春三月,久雨初晴,云淡风清,退去厚重的冬衣,套上轻盈的纱裙,外罩一件长款针织毛衣,脚踩一双高帮皮鞋,应季应景。
手机响了,小果的声音很暖很温柔,“收拾好了吗宝宝?”
“嗯嗯,等我,这就下来。”
今天是周末,我们约好去公园踏春。满天五彩风筝,一树一树花开,行人的脚步轻盈自在。公园入口处,有人卖棉花糖,我吵着让小果去给我买。他嘴上说着少吃甜的,脚步却转了方向。
前面有四五个人排队,卖糖的妇女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散乱地拢起,用一根黑色橡皮筋胡乱绑着。她粗糙的双手飞快地旋转,一个球状的棉花糖裹好,她讪笑着递给客人。那个笑容,感觉那样熟悉。我寻遍记忆的角落,没有这样一个身影。“小茹儿,糖没了,拿糖来!”妇女拉开大嗓门高叫道。她显然没什么知识,不懂得控制自己的音调,口水喷出老远,排在我前面的少女不爽地重皱眉,她身旁的小男友赶忙哄她:“农村人嘛,没素质,别气别气。”
也是她这一嗓子,让我注意到,在卖糖妇身旁,还跟着一个三四岁光景的小姑娘。应该是她女儿吧,眉眼那般相似,同样粗糙的皮肤,同样蓬乱的头发,同款黑色橡皮筋。被唤作小茹儿的小孩噔噔噔跑向路边停着的破旧三轮车,抱着一个大罐子跑回来。那糖罐不轻,她小小的身体艰难地维持着平衡,一晃一扭地跑回来,小小的身影笨重地穿梭在红男绿女的人流中,看起来心酸又好笑。
小茹儿把糖罐抱给妇人,刚巧我的棉花糖做好了,妇人讪笑着把糖递给我。我的心被揪了一下——我看到,小女孩噙着手指望着我手中的糖,眼神中满是眷恋与羡慕。我看了看她们母女二人的打扮,她们的条件应该很艰苦。我猜,卖棉花糖的小茹儿,还没尝过棉花糖是什么滋味。我将手里的糖递给小孩,“乖,给你吃。”小孩眼神里惊喜又慌张,手指紧紧揪着衣角,满眼渴望地望着妇人。她想吃,但不敢接。
妇人连连摆手:“姑娘,不给她不给她,她不吃这个……”
等等,我想起来了!
02.回忆
“杨小云,23分。”老师阴阳怪气地发着卷子,我很佩服她能把分数从高到低用不同语调念出来的本领。我坐在教室第头排,回头看着杨小云。她慢吞吞地站起身,低头走上讲台,火辣辣的目光一束束投注在她身上,照着她那体无完肤的小小自尊。走到讲台上,她伸手去接卷子,老师却不肯放过这绝佳的表演时机。她啪地一声把试卷甩在杨小云脸上,“丢不丢人?人头猪脑!考这点分数每天起早贪黑来这里干嘛?不如早点回家放羊好了!”
教室里响起压抑的嬉笑声。杨小云不躲,安静地站在那里等老师骂完,捡起试卷,再次穿越利箭般的视线屏障,回到座位上。我与她的位置,几乎呈对角线分布,是教室里最遥远的距离。在成绩就是财富的小学时代,这相当于一个非洲难民与一个美国白领的距离,几乎不可能有交集。但我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因为我们是邻居。
杨小云没有爸爸。有人说她爸爸偷了东西被抓去坐了牢,也有人说她爸爸出门打工领了别的女人跑了,还有人说她爸爸跟人打架被人打死了。总之,她没有爸爸。杨小云家很穷,她妈妈没什么本事,在饭馆给人洗盘子。妈妈说,杨小云小时候,他妈每天早上四点起来用衣服包着她去餐馆,把她放在后厨的角落让她继续睡,睡醒了就喂她吃一点奶放在角落任她哭闹,天黑了再抱回去。一天工作12个小时,给8块钱,不管饭。
邻居们心疼她们娘俩可怜,时长接济。杨小云慢慢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纪,她妈妈终于不用再抱着她上下工了。杨小云学习成绩很差。老师让家长回家给孩子挑写生字,她妈妈忙,也不识字,没人管她。老师让家长在卷子上签字,她妈妈忙,也不识字,让她自己的签,她签了,回学校被老师用教鞭打得满身青紫。她在学校过得很自卑,上学对她来说是件痛苦的事。
有人说笨鸟先飞早入林,条条大路通罗马,却不知笨鸟往往连起飞的号令都听不到,而有的人,生在罗马。
杨小云的妈妈虽然没文化,但也不是不重视学习。只是她的知识水平有限,她劝导女儿学习的方式无外乎两种:1.把杨小云打哭;2.被杨小云气哭。杨小云13岁那年离家出走了。我们去她家,她妈妈哭着让我给她念杨小云留下的信。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一封十分简短的信,字迹歪歪扭扭,却让人痛彻心扉:
“妈妈,在家,你哭,你骂我打我。在学校,老帅(师)骂我打我,同学笑我。
妈妈,像你这么穷的人,为什么要生hai子。
妈妈,像我们这么没用的人,为什么要活着。”
03.后记
杨小云离家出走一年后回来了,大着肚子,一个20多岁的男孩领着她,来提亲。那一年,我读初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后来的事情都成了听说。听说她生下了一个早产儿,听说孩子身体很弱,养到快一岁,死了。听说因为没办婚礼,孩子死后婆家人把她打了出去。听说她出门打工,断了音讯。
那时候我已升入高中,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为未来的一万种可能而奋斗。偶尔回想起儿时的玩伴杨小云,猜测她在哪,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和什么人在一起,过着怎样的生活。会不会尝试着抬起总是低垂的头,有没有看到生活的好。
此刻所有的猜想统统落入现实,这现实让我辛酸。谁能看出,眼前这个头发蓬乱、笑容谄媚、身形卑微的妇人与我同龄,没记错的话,她还比我小生月,26岁还没过。26岁的我,依然被男友宠作“宝宝”,开心地吃着棉花糖,而她那不足4岁的“宝宝”,却在咽着口水干着粗重的活。
我想喊她,我想告诉她我是童年跟她一起捉蚂蚱的小醉姐。我想问她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我想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我想知道小茹儿的父亲在哪,为何让不过来帮把手?我想抱抱小茹儿,想请她们娘俩去个干净饭馆吃顿好的。
“公园入口不能摆摊你们是没长眼睛吗!这么大牌子看不见?”一群保安推搡着,小小的摊位颤抖着,杨小云和小茹儿告饶着退缩者。她们低头收拾着散落一地的东西,放进那辆破烂的三轮车,吱嘎吱嘎地骑走了。事发太突然,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04.心酸
我想追上去,最终还是忍住了脚步。我抬头望向晴朗的天,满天五彩的风筝。我低头看向远处的地,一树一树花开。我揉揉眼里酸楚的泪,我想不明白,在这美丽的天地间,在这圣洁的大光明照耀下,为何有人终生轮回在无涯的苦海,永世不得翻身。
我想起刚刚杨小云那一脸谄媚的笑。时光一晃如旧,22年前,故乡的田野里,4岁的杨小云抬起头一脸谄媚地看着我,她那黑黑的小手里举着一直青色的蚂蚱:“看!小醉姐,蚂蚱蚂蚱!”
我还没来得及接,她母亲怒气冲冲跑过来,一把揪住她的耳朵:“死女!让你挖野菜,你在这玩!我倒了八辈子血霉生了你这个讨债鬼!饿死你好了!”我站在田野里,听杨小云的哭声飘出老远老远……
那是我童年时代唯一一次看见杨小云抬头微笑,但是很快被责骂和哭闹声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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