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的红气球

酷夏。午后的时候，所有人的睡了，包括招待所那几个。整个世界变成死寂的蒸炉，安静得只属于自己。

我流着汗，对着墙，开始一笔一划。

像躺在一张浸满水的小船，在海浪上辗转摇摆。像一张巨大的网，包得紧致，腐溃成烂泥。这无休无止的噩梦，在梦里大汗淋漓，在梦里疲倦到睁不开眼皮，醒不来，坠入梦里梦。在梦里，自己不在高墙里的牢。

他溅起一地的雨水，把手挂在香樟树上，对着我笑。我擦了擦眼泪，朝着他走去。路灯照着他湿透的皮鞋。骂一声活该，声音却浮在半空落不下来。我抱着鲜红色的气球，看不清他的眼睛。许是白天打排球时骨折了，我抬不动胳膊揉揉模糊的眼球。

他穿着和我怀里的气球一样颜色的羽绒服。我想问他，天这么热，你不热吗？

像坟墓里的空气，笑容和他一起消失了。

那条路，很长很长。有两个坡，最后一个延伸进长着许多草的天桥。

里面有很多乞丐，夏天和冬天穿着一样的衣服，喝一样的酒瓶。绿色的玻璃像腐烂的苔藓长在石头边。

好久不见。

你怎么不理我。

他跑着，跑向路的尽头一座象牙白的山。你为什么要跑？里面有你的什么？

我跟着他跑，跑呀跑。长长的路上开始出现人群。我看见一号路车站旁我的爸爸妈妈，他们看了我一眼，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红气球挡住我抽搐的下巴。他们上了车，开向香樟树。我庆幸没有被认出来。路上倒映出大片大片黄色的灯，很多很多条警灯蓝的红的从身边疾驰而过，那警鸣震得怀里的红气球要炸掉了。跑过十字路口有一个掉了绿漆的邮局，一家金灿灿的婚纱店。

慢点儿，我赶不上你！明明是喊出来的，声音到了喉咙后就好像只从耳膜轰轰作响。发不出，细如蚊鸣。

他慢悠悠地停歇，肩膀一抖一抖，我看出他在吹口哨。是海因切的《夏天里最后一朵玫瑰》。

昨天我收到一封信和一枝蓝色妖姬。信纸印着大朵大朵的玫瑰花瓣，雍容华贵又飘着淡淡的香。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和Alice。我记得，你喜欢叫我Alice，那唇形像在说“我爱你”。

经过一个围墙，好高好高的围墙，把世界切割，一分为二。香樟树在它面前变得像个侏儒。我是在外面还是在里面？

把烟凑到嘴边，狠狠地吸了两口。回过神来，你去了哪里。

碰到一个撑着伞的女孩，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她用下巴指了指一栋房子。可是她怎么那么眼熟。再回过头，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了。

是一个澡堂。像潮湿的非洲大沙漠，蒸得人昏头昏脑，睡着了在海绵里。

进门右边的第一个长沙发上有他的红色羽绒服，一把熟悉的湿漉漉的伞。我坐下来，吸口烟。角落有他的皮鞋。许是怕我看见他狼狈的样子。我抱起鞋，弄湿红色的气球。

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我难得的平静，无限放大，膨胀。往里走，门缝看见他的房间里一抹躺在地上的鹅黄色。他喊了一声Alice。我把打火机掰断，扔进去，锁上门的前一秒，把燃烧的烟搁进去。

你喊了一声Alice。

你是谁，她是谁，我是谁。

坠入痛苦的冥思。怀里的红气球突然变成一摊红色的水。淌在地上，从门缝流出，漫天的红。最后一眼掉入血色的漩涡。

从湿透的被褥中惊醒。全身淋漓。高墙里我看不见天黑和红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