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二)

作者: Amygdala | 来源:发表于2017-02-12 13:57 被阅读0次

    作者:又吉直树  【】内为译注


    我们俩无言地走在热海旅馆林立的街道上,任由烟火描绘出我们的剪影。他穿着画有老虎图案的夏威夷衫,下身是一条穿旧了的Levi's 501牛仔裤。身材瘦削,眼神却十分锐利,有种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气场。

    我们来到了一家招牌上满是风雨痕迹的居酒屋,在角落里一张不怎么稳当的桌子边相对而坐。除了我们之外,店里大多是被人潮和烟火搞得疲惫不堪的年长旅客。不过大家都对那摄人心魄的烟火表演交口称赞。墙上贴着张签了名的彩纸,可是已经被油烟熏成了茶色。签字的那个人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我漠然地想。

    “想吃什么,尽管点就好。”

    他的话语非常温暖,瞬间,一股安心感涌向全身,眼角也开始发热。这时我才意识到,对于面前的这个人,我果然是怀有敬畏之心的。

    “现在才自我介绍非常抱歉,我是Sparks的德永。”我郑重地自报家门。

    “啊,我是阿呆二人组的神谷。”

    这就是我和神谷先生的相遇。因为那时我二十岁,所以神谷先生应该是二十四岁。我从来没有和前辈一起喝过酒,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神谷先生似乎也没有和前辈或是后辈一起喝酒的经验。

    “阿呆二人组,这个名字好厉害啊。”

    “我很不擅长起名字的。因为小的时候我爸老是阿呆,阿呆地叫我,所以就决定起这么个名字了。”

    瓶装啤酒来了,我人生中第一次为别人斟酒。

    “你的组合用了个英文名,调调不错嘛。小时候你爸是怎么叫你的?”

    “爸爸。”

    神谷先生盯着我的眼睛,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继续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沉默了几秒钟。

    “他叫我‘爸爸’。”我补充道。

    神谷先生的眼黑瞬间收缩了一下。“喂,我说,别突然装傻【漫才中与吐槽对应的技巧】啊。我花了好长时间思考到底是你在装傻呢,还是你的家庭情况很复杂呢,还是说你爸爸其实是个阿呆呢?”

    “对不起。”

    “没事,不必道歉。不管什么时候,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好的。”

    “作为交换,你得让我笑出来。不过如果我认真地问你问题,你可得好好回答哦。”

    “好的。”

    “那我再问一遍,小时候你爸是怎么叫你的?”

    “All you need is love【披头士著名歌曲】。”

    “那你是怎么称呼你爸的?”

    “限界集落【日语中指老年人的聚居地】。”

    “你妈呢,叫你什么?”

    “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你怎么称呼你妈?”

    “对啊,跟谁学的呢。”

    “怎么对起话来了!【这句就是对装傻的吐槽】。”

    终于,神谷先生露出了微笑,靠在椅子背上。

    “你来我往还挺费劲的呢,搞笑,原来这么难吗?”

    “我已经想到快要吐了。”我坦言。

    “那说明我们俩都还差得远呐。不管了,喝酒吧。”我总是把握不好斟酒的时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成神谷先生自斟自饮了。

    虽然神谷先生说了好几次“这顿我请”,但我总觉得自己应该要付一半的账。当我提出“我去买单。”的时候,神谷先生喊道:“阿呆,在搞笑艺人的世界里,前辈请客是天经地义的!”语毕,神谷先生仿佛很开心,一脸藏不住的满足感。我懂了,看来他早就想说说这句台词了。

    神谷先生能请我喝酒,我非常开心。有很多问题想要逐一请教他,第一个就是为什么刚才表演漫才的时候要用女性的腔调呢。

    神谷先生说:“还不是因为这样比较新鲜。其实也没有什么必须要用女腔的理由,还是说,你能说出什么一定不能用女腔的理由?”

    神谷先生认真地看着我的脸。我很着急,想要尽快找出答案。

    “因为,对于听众来说,会产生‘为什么这个人明明是男的却要用女腔说话?’这样的疑问,这种疑问可能会妨碍他们去听更重要的内容。”我严肃地回答。

    “你大学毕业了吗?”神谷先生显得有点不安。

    “我是高中学历。”

    “阿呆,大学都没上过还装什么聪明人!”神谷先生凑近我的脸,举起拳头,做出要揍我的姿态。

    “一定要做和别人不一样的事。”他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发展至此的,在神谷先生喝了五六杯烧酒,满脸通红,目光也开始涣散的时候,我突然低下了头,说道:“请神谷先生收我为徒。”

    这绝非酒后的玩笑,是我从心底涌现的请求。

    “可以啊。”神谷先生轻描淡写地答应了下来,对着正好送酒过来的服务生说:“我俩要在这结为师徒,请你做个见证。”服务生“行行行”地应着,相当敷衍。

    这应该是神谷先生第一次收徒,但他十分熟练,似乎很懂拜师的流程与规矩。我不由地觉得,神谷先生果然是个可靠的人。我们就在这嘈杂又混乱的居酒屋里,结为了师徒。

    “不过呢,有一个条件,就一个。”神谷先生若有所思地开口。

    “是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您要死了吗?”

    神谷先生没有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就连眼珠都不动一下。他在沉思,仿佛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你没有上过大学,想必记忆力也很差吧,这样一来,你很快就会把我的事给忘记的。所以,你要在我身边,看着我,把我的言行举止写下来——我希望你为我写传记。”

    “写传记?”

    “对。你写的话,我就把掌握的一切东西都教给你。”

    我不大明白写传记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后辈都是通过写传记来和前辈相处的吗?

    我所属的经纪公司规模很小。有一位我小时候就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著名演员,其他都是些以舞台剧为主业的演员。搞笑艺人的话,就只有我们Sparks一组。学生时代参加业余漫才大赛的时候,我们被一个看上去很和善的大叔招揽进了公司,那个大叔就是我们的社长。本以为作为公司搞笑艺人的独苗,待遇应该很优厚,然而实际上连工作都很少接到,基本都是去乡下表演,或者参加些小场地的现场演出。

    我一直希望能有个前辈。现场演出时,休息室里聚集着来自不同经济公司的搞笑艺人们,经常能看到前辈与后辈之间充满调侃但又亲切无比的对话场面,让我很是羡慕。热闹的休息室里,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只好躲在走廊的角落或者厕所附近,屏住呼吸,以防被别人注意到。

    服务生告诉我们快要打烊了。神谷先生问道:“不好意思小姐,能再来两杯烧酒吗?最后两杯。”

    “没问题。你们两位是观光客吗?”

    面对服务生的提问,神谷先生伸了伸懒腰。

    “不,我们是土地公公。”

    神谷先生一脸自豪地说出了完全意义不明的回答,却逗得服务生哈哈大笑。

    “你喜欢读书吗?”神谷先生问我。

    “不怎么读。”

    他睁大眼睛,似乎在研究我T恤上的图案设计。端详了一会之后,又把视线移回我的脸上,深深地点了点头,说:“要读书。”

    也许是烟火大会结束了吧,不断有人拉开店门,打量着居酒屋里的情况。服务生只好面带歉意地告知他们,今天已经打烊了。

    “赶上这种日子,通宵开店的话肯定赚翻了,真可惜。”

    虽然神谷先生表达了惋惜,可是此时居酒屋后门却不断有人出入,热闹得很。似乎是烟火大会的组织方来开庆功宴了。

    “不读书的人应该也写不出来文章吧。多读点书,对写我的传记肯定有帮助。”

    看来,他是真的想要我为他写传记。没开玩笑。

    我对于阅读的确没有什么好感,也不曾积极主动地去看书,可是现在却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想要读书的强烈冲动。神谷先生似乎对我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力。想要被他表扬,不想被他讨厌——这个人拥有让人产生这种念头的神秘力量。

    神谷先生一边用筷子夹着炸牛肉薯饼,一边高兴地说:“我是真的很喜欢看书。”

    据他所言,小学时,班上的同学在读书课上都会抢些《动物图鉴》或者《赤脚阿元》【周刊少年Jump连载的反战漫画,作者中泽启治】之类的书来看,只有他热衷于名人传记。

    “只有封面有画,哦,还有几张插图。其他全是字哦。”

    神谷先生似乎想强调他看的书字比画多。

    “你知道新渡户稻造【政治家,用英文著有《武士道》】是谁吗?”

    “是五千元钞票上的那个人吗?”

    “没错没错。那个人可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哦,传记里都写着呢。”

    “是吗,那到底做了哪些了不起的事呢?”

    “忘了。反正当时读的时候敬佩得不行。”

    总之,神谷先生振振有词地雄辩着传记的妙处。用他的话说,虽然伟人们做了很多丰功伟绩,但是从传记里看,这些伟人也大多都有阿呆的一面。所以他从小就觉得,一个人只要拥有自己的传记,就能让别人感到震惊。

    “你虽然口才一般,却有一双能够冷静地观察事物的眼睛。搞不好,非常适合当传记作家哦。”

    神谷先生似乎是在褒奖我。可是,我的梦想一直是以漫才师的身份安身立命,这种褒奖完全没法让我开心。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神谷先生。

    “别说那种理所当然的废话。”他一笑置之。我很不解,追问为何我的梦想是“理所当然”。

    “对于漫才师而言,表演有趣的漫才是绝对的,不可推卸的责任。日常生活中的一切行动,都必须是为了漫才而存在。所以,你既然已经身为漫才师了,你的一切就都成了漫才的一部分。漫才不是在脑子里凭空捏造些有趣的话那么简单,而是要不加修饰地去展现人类最为赤裸最为真实的姿态。也就是说,那些脑子灵光的聪明人是办不到的,只有百分百的阿呆,或者完全相信自己的阿呆,才能成为真正的漫才师。”

    神谷先生不时用手指撩开遮住眼睛的刘海。

    “总之呢,必须要全力以赴,直面自己的欲望。那些嘴边总是挂着‘漫才师应该如何如何’的人,永远成为不了漫才师。他们只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停模仿着,憧憬着漫才师的人而已。说极端点,一个真正的漫才师,即便在菜市场卖菜,也是漫才师。”

    神谷先生好像在不断确认自己的发言似的,一字一句地说着。第一次在人前说的话,与平时就说惯了的话,从发言的速度和表情上,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您现在说的话,不也是在说‘漫才师应该如何如何’吗?”

    我鼓起勇气询问了心中的疑惑。如果是神谷先生的话,问出来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如果你是想挑我刺的话,那我作为师傅可是要揍你一顿的哦。”

    我只好告诉他是真的想知道。神谷先生两手交叉在胸前,深深地点了点头。

    “讨论‘漫才师应该如何如何’,与讨论漫才师这个概念本身,两者是不一样的。我一直在说的是后者。”

    “是。”

    “当然了,那些事先就写好很棒的段子,然后按部就班地表演出来的人也很了不起。但是呢,一个人忘了自己是漫才师,就这么长大成人,然后在菜市场专心卖新鲜的蔬菜。这才是真正的装傻。然后,另一个对这一切了然于胸的人,独自登上舞台,对观众说:‘我的搭档真是个阿呆。他完全忘了自己是个漫才师,现在还在浑然不觉地卖菜。真是的,卖什么菜啊!’这才是真正的吐槽。”

    神谷先生语毕,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烧酒。然后举起杯子在空中挥舞,同时“十,九,八,七,六……”地倒数着。就在拖着长音的“一”结束的瞬间,服务生送来了最后两杯烧酒,一人一杯,放在我和神谷先生的面前。我正准备举杯的时候,神谷先生突然微笑着说:“别急着喝。”此刻,我眼前的这个人就算不是土地公公,也应该是妖怪的一种了。

    “不过……”

    神谷先生突然沉默了下来。不知何时,周围已经没有别的客人了。里间小包厢内,庆功宴的觥筹交错依旧热闹非常。

    “……不过,再怎么努力搞笑,也不见得就有人笑。所以漫才师必须坚定信念,用最真实的姿态,让小孩、大人甚至神明都笑出声来。和歌舞伎【日本传统戏剧形式】是一个道理。”

    听说歌舞伎和能【日本传统戏剧形式】的起源都是某种祭神的仪式。确实,当我们的声音小到谁都听不见的时候,当完全没有观众注意我们的表演的时候,我们的漫才,究竟是说给谁听的呢?现代的演艺活动,究竟是为谁而展现的呢?

    “既然是传记,应该在人死了以后才能出版吧?”

    “你小子,可别觉得自己就一定能比我活得长哦。”神谷先生对我怒目而视。

    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可以在活着的时候出上篇,死了以后出中篇嘛。”说着,他又画风一转,显得非常愉悦。

    “那想看后篇的读者怎么办,会投诉的哦。”

    “就是要这样才有意思。”

    神谷先生拿起账单,站了起来。

    告别之际,他说:“刚才可真像是两只握力过强的大猩猩在握手啊。”我笑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和前辈喝酒,所以很紧张,不过神谷先生似乎也是半斤八两。

    “多谢款待。”

    “不客气,不客气。”神谷先生好像有点不好意思,避开了我的视线。留下一句“我走这边。”转身就走。

    我想起了神谷先生说的“趁你还记得的时候,用你自己的话把今天发生的事都记下来。”胸口一热,瞬间又有了前进的动力。是因为对即将进行的写作充满期待呢?还是因为找到了可以寄托热情的对象呢?回家途中,我走进了一家便利店。特意挑选了水笔和记事本,都比我平时用的更贵。一边漫步在吹着海风的海边小路上,一边构思着该从何处下笔。

    或许是因为观光客此时都回到酒店了吧,街上行人寥寥,隐隐回荡着涛声。侧耳静听,听到了烟火升空般的耳鸣。我以下一根电线杆为目标,小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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