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数年前,我写过一篇关于读书的日志;有位朋友看过后,似乎吃了一惊——或许他终于知道我真实的阅读水平。
的确,我没有读过什么书;即便读过,也差不多都忘光了。虽然知道很多书名,并下载了难以计数的电子书,我并未完成作为一个学者应该具有的阅读量。
此外,我又是个所谓的怀疑主义者。对于常被谈论的“某某人的思想”,总觉得没读过那某某人的著作,是无法相信那某某人确实就是那么说的;而且对于国外的经典著作,在没法确实地读懂原著的情况下,我也不信服那些中译本的说辞。更严格点说,即便那某某人确实在其著作里说过某某话,但是他的思想却又并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创,总得在人类思想的长河里给他一个确定的坐标;为了确信这坐标,我要了解的就不再仅仅是“某某人”的思想,而是许许多多“某某人”的思想。
我既羞愧于自己的不学无术,又对生活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如此一来,我常像是掰玉米的狗熊,手里拿着一本著作,认真地看了一些页数,又忽然被某事、某书、某音乐戏剧电影、各种活动吸引去,丢下这本著作,过些日子又翻起了别的著作。
这就是说,我未能做到在特定的时间里专精一书的那种方式的阅读。换句话说,我的读书生活里一直存在着一种疑惧。既怀疑自己耗费的时间和精力是不是值得,又惧怕没有足够的生命去阅读那些必须读懂的书。
然而,我又想,这世上哪有必须读懂的书。年少时的识字教材、年长时为考试而背的书、工作后圈内都在谈论的书,都是必须读懂的书吗?这些书似乎都是“实用的”,但是我内心跟他们真的有戚戚焉吗?而那些我曾戚戚焉的书,比如古龙之流的武侠小说,似乎不读也完全可以,为了它们,我的镜片加深了几百的度数,于今只能说,哦,那时候,我痴迷过武侠小说,我幻想过逍遥自在、替天行道的侠客生活。
数十年前我很努力地读过《西方哲学史》《中国哲学简史》,在书页上涂上划线和感想,然后告诉自己,读完了,读过了……我并没有做一个笔记,也没有再复习过。于是这两本书就跟我曾经读过的那些教材、小说、童话一样,被遗忘在我的意识无法提取重现的大脑皮层某处……我得老老实实承认,我从未读过它们。
去年,为了recreation,我读了王小说的《寻找无双》,对它顶礼膜拜之后,我记得有那么一个故事;若然要重述它,我无话可说,只能叹一声,我们的生活里也有类似的迷宫。
去年,为了给学生上课,我重读了一遍《被压迫者的教育学》,毫不费劲,似乎那些思想早已在我的心里,只是我没有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过。
在此写下,我从去年开始能够欣赏文学,能够阅读思想,这并不是荣光,而是忏悔。我为自己往昔的惶然,感到无可奈何地愤懑。
这几个夜里,我在读《终身成长》,它具有一本畅销书的基本特色,讲一个非此即彼的观点,用各种故事、实验来证实。总之,人类思想和生活的复杂性,在畅销书作者那里是被悬挂起来的,他们要做的是告诉别人明确的、可行的、简单的想法。我看到了那个想法:我过去的困顿都是因为我采用了固定型思维模式,而非成长型思维模式;我重视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要证明自己;而不是勇于选择,敢于挑战,接受失败,努力提高。
我知道,如果你去阅读一本书,这本书又是适合你已有的理解水平,那么,你只是在寻找确认自己已经从生活中获知的东西——即便你从未思考过它们,但它们总有一天会浮现出来。
二
上午朋友发来一份咪蒙的书单,问我是否看过那些书。我答,都没看过。然而,我注意咪蒙说史蒂芬·平克的书让她犯困;她的读后感写得真是不用心,似乎只是为了证明她读过了。
因而,我可以小确幸一下,我正在度过读书为了装13的阶段。
在这个大多数人都识字的时代,读书为了考试、为了谈资、为了装13,都是LOW段。HIGH段的读书人应该是为了求真知、成学问吧。然而,有WIT的读书人,读书,或许只是生活本身,这样他/她就不必追求什么应该读的书,也不必操心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读完一本书,他/她在阅读中生长,直至生命消亡,既无遗憾,也无羞愧,更不疑惧。
我可以把这种读书阶段论,当成精神“雅片”,暂时缓解一下每天都来侵扰我的不学无术的羞愧感。
不读书或者读得少的人,快乐是“简捷”的,简单、直捷,外物感之,内心动之,烟云绚烂。而读了一点书的人,快乐是忧愁的浮沫,他总有各种挥之不去的心底里的淡淡厌郁,厌倦、郁抑,伸之不得,呼之不得,满眼茫然,满腔烦闷,似他人之玩物,被困于一小寸天地之间。
有一位老师曾特地告诉我,要读一读康德。他说这话时,我并未注意到,这是他“特地”的衷告。数十年来,我常常想起这话。然而,现在还不是读康德的时候!我的生活还没准备好。
读书,并不是为了逃避人世而躲入精神世界;即便是在精神世界中,我们也在不断地回应着生活。因而,如果我哪一天开始读康德了,那说明我的生活里需要他的思想,我面对着与他同样的执迷。
我想,人们写下的那些经典著作,或许并不是为了描写什么内心生活,构建什么精神世界,追求什么永恒真理。人类不是渺小得可怜吗?人类的伟大不都是自诩的吗?我们这种“裸猿”不过才有几百万年的历史,他们爬到地球食物链的顶端,也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情。那些传世之作的作者们,他们不得不写书,因为他们实在是想为这渺小的人类、这虚无的生命、这脆弱的“强大”文明找一些生活的乐趣,更确切说,是一些可以让他们的后代生存下去的幻梦。他们写书,是为了一个物种的存留;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物种还将存在多久。他们知道的只是,这个物种要生存下去,必须远离动物的弱肉强食、苟且偷生;人们必须明智起来。
然而人们明智起来之后,人们的思想就越来越复杂了,人们就得寻求在这个浮华人世存活下去的智慧。如果人类存在下去,后来的读书人们要读的传世佳作会越来越多——人类不得不追寻那生活的意义,他们得不停地回答。
就目前来看,在这个科技、知识、信息爆炸的世界生存,读书,更像是艰难人生的安慰剂;安慰剂并不一需要什么效用,只要我们相信就行了。因此,读书,于我个人来说,既是生活,也是信仰。我度过了许多放弃生活、遗失信仰的日子,它们最终向我发出了来自虚无的召唤:成其为读书人吧。这话用英文来表述就是:Learning to be a reader; otherwise, no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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