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日穿隙明,开帷理妆点。
傅粉贵重重,施朱怜冉冉。
柔鬟背额垂,丛鬓随钗敛。
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
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
最恨落花时,妆成独披掩。
——元稹《恨妆成》
“薄妆桃脸,满面纵横花靥!”除了唐五代,还有哪个朝代的女人敢如此张扬?
纵向比较,历代女性面妆中尤以唐代女性的面妆最为焕烂精彩。初盛唐时期女性面妆的程序一般为:傅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涂唇脂等。其中以花钿最为引人注目。
纵览中国古代女子形象,则有唐一代妇人至为雍容华贵,虽葳蕤绽放,却绝无失优雅典丽。从留存至今的文献,尤其是更为直观的图像材料来看,恐均如此。
除了她们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雍容之气质外,唐朝女子的这种形象在相当程度上概由其服饰妆容来塑造,其中面妆起了极大的作用。我们熟知,当今女孩儿在面部肌肤基础护理之上,颇有再作彩妆者。
不知诸君可曾注意中国历代女子化妆史上,“彩妆”之高潮当在有唐一代?正所谓“薄妆桃脸,满面纵横花靥!”唐朝女子“彩妆”之丰富浓烈,其他朝代概无出其右者。
关于唐代女性化妆的研究,孙机先生《唐代妇女的服装与化妆》一文,颇开荜路蓝缕之功。与历代女子相比,唐代女性面妆中最具特色者,除“翠眉与晕眉”之外,孙机先生还论及了额黄、花钿、妆靥与斜红共四种。本文仅及花钿之梅花妆,拟试析之,并由此观及有唐一代女性妆容与“身体伤害”在观念上的粘连与纽结、女性意识的自觉,以及“胡”汉关系与中西交通等问题。
何为花钿?
“西子去时遗笑靥,谢娥行处落花钿”。美人已杳,笑靥尚存,颇值玩味;而美丽的花钿委落一地的情景,不知诸君作何想象?
花钿,在唐人文集和诗集中,多称花子或媚子。即女性在眉心处或粘贴或描画各种图案。花钿的材质有金箔、纸、鱼腮骨、鲥鳞、茶油花饼等多种,其色有红、绿、黄等。此点孙机先生已经明言。
从文献和视觉材料来看,花钿所帖或画的图案或为圆形等几何形,或为花、鹤、蝶、星、月等自然物形,或者在实物之上再行描绘。其中在蜻蜓翅翼上画折枝花者尤为精致鲜活。
关于花钿,前贤已有相当充分的研究,小编仅补充一点。即,对于唐人来说,花钿与额黄时有混用。花钿也有称作“额黄”的例子。
如唐人李商隐诗中咏道,“寿阳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则梅花妆的始作俑者南朝宋寿阳公主初嫁之日,面部妆容最为惹眼处便是她的八字宫眉和额黄。
寿阳公主以创“梅花妆”闻名,因此梅花妆又称寿阳妆,此处“额黄”当为“梅花妆”。那么,从李商隐的这句诗中,我们可知,公主以梅形花钿饰于眉心,且这种花钿被称为“额黄”。
在这则广为流传的传说中,因冬日蜡梅落于眉心,梅痕洗濯不去而形成清丽的“梅花妆”,其形自为梅花,而色当为黄,因此被称为“额黄”亦是合情合理之事吧。只是唐时李商隐仍作此称,说明唐人对于“花子”和“额黄”,时有混称,其区别也并非泾渭分明。
梁简文帝诗曰,“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今之研究者多认为其是额黄,但小编认为,此处的“额间黄”是否真是以黄粉饰额的额黄,尚待商榷。世人熟知《木兰辞》中的那位女英雄花木兰,她在代父从军,脱下戎装之后“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则木兰所贴之“花黄”恐亦类似“梅花妆”,与李商隐诗中所咏“额黄”当为同一物。
“梅花妆”的美丽传说,确乎?
梅花妆为花钿之一种。小编认为其在各类花钿之中最为引人注目。这不仅是因为有寿阳的传说,更因为它甚至可以成为我们窥视中古中国女性妆容与“身体”观念的纽结、女性意识的自觉,以及“胡”汉关系等问题之一管。因此,“梅花妆”值得进一步申辨。
唐人段成式谓,“今妇人面饰用花子,起自昭容上官氏所制,以掩點迹。”另唐人宇文士及谓“今妇人面饰花子,起自唐上官昭容所制,以掩黥迹也。”并概述其由来与流传:“隋文宫中贴五色花子,则前此已有其制矣,乃仿于宋寿阳公主梅花落面事也。
宋淳化间,京师妇女竞剪黑光纸团靥,又装镂鱼腮骨,号鱼媚子,以饰面,皆花子之类耳。”因此唐人已将花钿的起源归于寿阳之创梅花妆。
后世诗文中有不少关于“梅花妆”或“梅妆”的歌咏。如唐人《饰梅花妆》诗曰,“初七人日又立春,梅花点额颜色新。此身若在含章殿,疑是寿阳宫里人。”五代前蜀诗人牛峤《红蔷薇》:“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 均将梅花妆的肇创者指向南朝宋时寿阳公主。
关于此事,《太平御览·时序部》引《杂五行书》有详尽的记述:“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寿阳公主为南朝宋时人,而梁简文帝萧纲以及木兰与她生活的年代颇为接近。寿阳创“梅花妆”一事之真伪已无可考,今日之研究者多半将其视为无稽之谈。小编亦认为其大有作为传说的可能,但是同时也认为或者万一原为事实,只是时至今日,真的无可稽核。
这或许就是史料的空白处留给后人想象的空间吧。但是,有一点我们尚可确定,南朝梁之前,在金戈铁马大背景之下的北方,亦不乏温柔的颜色,贴花钿早已是女孩们惯用的妆扮手法之一了。只是我们今日所能见到的视觉材料中,最为常见的已经是唐朝了。
围绕“花子”的诡异传说
面妆与女性身体创伤的纽结
小编在整理唐人面妆的文献材料时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关于面妆,有着极为丰富多彩的传说。在这些传说的叙事中,花钿、晓霞妆、面靥等均与女性的身体创伤纠结在一起。
唐人传奇《续玄怪录》卷四之“定婚店”篇记录:“杜陵韦固……元和二年,将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历奇遇,“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于阶上,向月检书……掌……天下之婚牍耳。”韦固于是向“月老”询问自己婚姻之事,老人谓其妻为“此店北卖菜陈婆女耳。”
次日韦固入于菜市,目睹“有眇妪,抱三岁女来,弊陋亦甚。”于是心生厌恶,吩咐其奴以“一小刀子”刺杀彼女,却因闹市人众未及其性命,“才中眉间。”事过境迁,十四年后,“(韦固)以父荫参相州军。刺史王泰……因妻其女,可年十六七,容色华丽。
固称惬之极。然其眉间常帖一花子,虽沐浴间处,未尝暂去。”韦固自然心生好奇,暗觉蹊跷,“因逼问之。妻潸然曰:‘妾郡守之犹子也,非其女也。畴昔父曾宰宋城,终其官时,妾在襁褓,母兄次没,唯一庄在宋城南,与乳母陈氏居……三岁时,抱行市中,为狂贼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
唐人观念中,人有宿命,不可逃脱。元和年间的韦庄以貌取人,不欲陷入命中注定的姻缘,终无法逃脱,唯有叹服命运的安排,不过最终仍是一皆大欢喜的happy ending。“乃曰:‘奇也!命也!’因尽言之,相敬愈极。”此处,作为女人脸上美丽的风景,花钿成为男人道德甚至信仰劝谕的象征。
同为唐传奇的《酉阳杂俎》记载,“大历以前,士大夫妻多妬悍者,婢妾小不如意者,辙印面,故有月點、钱點。”唐朝多悍妇,虽是女性地位较高的一个表征,但“妒妇”们有时所用手段亦极其残忍,丈夫自是不容侵犯,于是在和其他女人的情感冲突中,将竞争者“黥面”是其常用的手段。
同书另载:“房孺复妻崔氏,性忌,左右婢不得浓妆高髻,月给胭脂一豆、粉一钱。有一婢新买,妆稍佳,崔怒谓曰:‘汝好妆耶?我为汝妆。’乃令刻其眉,以青填之,烧锁梁,灼其两眼角,皮随手焦卷,以朱傅之。及痂脱,瘢如妆焉。”在这里,花子或视如花子形的瘢痕则成为控诉庭院中的“妒妇”或朝堂之上女性至尊的载体。
另外,关于晓霞妆、丹脂面靥等妆式的传说,大多与此类同。这些围绕着“花子”等的诡异传说,充盈着血泪与曲折,述说着面妆与中古女人身体创伤的粘连与纽结。
我们当然可以将这些传说视为后人附会之作,观者或可视为无稽之谈。
但是,其虽非史实,却可视为传说之类,我们是否可从中看出一部“口述史”形成的历史呢?口述史的生成,及其作为时尚养成过程中的秘器与利器,晋人王嘉已敏感地体验到此种口述历史的力量,即所谓“妖惑相动,遂成淫俗”。
今年七月以来电视上正在热播《中国好声音》的节目,可谓万人空巷,是极为成功的大众传播的例子。究其原因,除了歌唱让歌声做主,让“理性”的国人重拾机会流淌感性真诚的热泪,甚至赋予信仰缺失之国民仪式感之外,节目本身策划的各个环节也极为讲究。
其中,善于编织动人心弦的故事,显得极为重要,因此荧屏内外处处闪耀着动人的细节和感性真诚的泪光。这或许是节目在短期内迅速传播的重要原因之一。时尚的传播,亦无二致。唐代女子大爱的梅花妆、丹脂面靥、晓霞妆等,能成为一时之风尚,无不凭借“口述史”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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