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把姨妈称作姨娘。母亲姊妹五人,她排行老二,我喊姨娘的就有四人。大姨娘一家在外地,多少年才能见一回,其他三位都生活在老家。虽然她们与我的父母相距不远,但是也难得相见,一年也不过一两回,我见得就更少了。去年腊月,我提议正月要去看看她们,因为她们都年纪不小了,逢年过节的,该去看望。母亲和父亲都表示赞成,尤其是母亲,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我能看出来,她还是很希望和老姊妹们一见的。
正月初四,是我们准备回老家看望三位姨娘的日子。为了防止路上堵车,我们天不亮就出发了。出门的时候,开始下起了雨,一路上忽大忽小。这是一场早春的雨,细细的雨丝在夜空里织成了一张硕大无比的网,车子就好像在这张网里穿行,车灯打亮了它,有时是奶白色的,有时又是闪红的。雨刮器忽快忽慢地刮着,擦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欢快的响声,像是轻轻地刷着千里马那飘逸的鬃毛。把车窗摇开一条缝隙,风立马钻了进来,急匆匆地从耳边刮过,但是很温柔,不像冬天的风,一下子能钻进你的骨头里。雨也跟着潜进来,打在脸上,凉凉的。渐渐地,天亮了起来。快到老家的时候,天已大亮,我忽然发现,老家天是阴沉的,却没有雨。
因为顺路的关系,我们先到了小姨家。小姨今年56岁了。她从小就被别人抱养了。听母亲说,那时家里孩子多,外公外婆无力养活,便托一位本房的舅舅找一个好点的人家来领养一个。于是小姨还在襁褓之中就被人抱走了。直到她成家之后,才和外公外婆建立了联系。但是她心理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结,不该外公他们把她抱养给了别的人家,她说,虽然那时家里困难,但也不至于就多她一个呀!埋怨归埋怨,但她对我的外婆他们还是尽到了孝道,同时对她的养父母也尽到了作女儿的责任,为他们养老送终。小姨成家后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两个是儿子。她和小姨夫两个人起早贪黑,忙时种田,闲时打工,一年到头都没有空闲的时候,逐渐地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并且帮他们成了家。我最佩服的是,她和小姨夫居然还帮两个儿子在家附近的镇上各买了一套房。孩子们都住在镇上了,但她老两口却仍然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
我们进小姨家门时候,她们正忙着张罗早饭。她的两个媳妇,腰里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小姨只是偶尔地帮下忙,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着我母亲她们说话。也许年轻的时候活多担子重,小姨的性格是风风火火的,说话声音很大,语速也很快,显得特别地干脆和麻利。小姨夫和她正好相反,他总是沉默着,偶尔说句话,还生怕声音说大了。但是,他们都一样的能干,六十多岁的小姨夫现在还常年在镇上的厂里上班,一年到头不休假,一年能挣到四万来块钱。就这,他仍然不满足,谋划着今年要找个待遇高一点的活。
说话间,就听招呼吃饭了。一大桌子的菜,鸡啊鸭的,都是小姨自己在家养的,素菜也大都是她在家种的。席间,小姨一个劲地让我们吃菜,她大声嚷嚷着,并表示只有我们多吃,她才高兴,吃少了,她会不高兴的。可能因为年轻的时候太劳累,小姨现在的身体并不太好,有较为严重的糖尿病。所以吃饭的时候,我的母亲总是让她吃些素的、清淡的。但是小姨却不太以为然,她很乐观,总是以人命都是前生注定的来搪塞我的母亲,说完了,她还是想吃啥就吃啥。
吃过早饭,我们就急着赶往下一家。小姨又拿出一只杀好的鸭子和一袋鸡蛋,硬要塞给我。我们坚决推辞,可是小姨也很坚决地要给,她说,这鸭子是她自己喂的,鸡蛋也是自家鸡下的,你们城里人想吃都吃不到。见她态度坚决,我们也就收下了。很久不说话的小姨夫这时冒了一句:知道你们来,你小姨昨晚连夜把这只鸭子宰了。
我平常都喊四姨娘叫小姨。因为前面的那位小姨从小给别人家养了,很长时间和这边都没有往来,于是我一直以来都称四姨叫小姨。后来,最小的那位姨娘和外公外婆认了亲,我顺理成章地叫她小姨,但并没有改称这位小姨叫四姨。于是,我就有了两位小姨。她俩只相差一岁。为了叙述方便,今天就改称四姨。
四姨在八十年代的时候顶了我外公的班,在老家的信用社上班。我的外公解放前就工作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被当做右派打倒。这一倒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八十年代初才被平反。平反后,外公就不上班了,但恢复了相关待遇,而且补发了工资。后来,经过他争取,组织上同意安排他的一位未婚子女吃商品粮。那时,就四姨还在上学,我的母亲和大姨、三姨都已成家。于是四姨就成了公家的人,并且被安排到信用社上班。我的那位被人抱养的小姨之所以至今还耿耿于怀,这也是最关键的原因之一,因为她觉得,如果她不被抱养,作为最小的女儿,她理所当然地会成为那个吃商品粮的人。
四姨从学堂就进入工作单位,后来成家,四姨夫是一位中学老师,他们育有一女。可能正是这种人生经历,四姨不太擅长料理家务,待人接物上也差一些,虽然也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但是应对得并不太好。她对谁都没有花言巧语,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因此,尽管她工作上一直兢兢业业,多少年来也没听说过有什么重大差错,但最终到退休的时候还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甚至在退休的前一天,她还以一位老柜员的身份在站最后一班岗。
四姨家坐落在一个小镇的公路旁,是很多年前她和四姨夫一起盖起来的两层小楼。前两年,他们又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只是很少去住,平常都住在镇子上。四姨见我们去了,立即烧水泡茶,又拿出瓜子等零食招待我们。她一边忙碌着,一边和我们解释,四姨夫家里今天有亲戚结婚,他去帮忙去了,所以不在家,不能招待我们。给我们倒上茶,四姨又从里屋拿出一袋炸圆子。这种食物差不多是老家过年家家户户必备的,意喻团团圆圆。四姨很骄傲地拿给我母亲看,并说这是她第一次做的,一边还一个劲地问我们做得怎么样,还没等我们回答,她自己就下结论了:做得不错吧。然后又拿出一些,让我们带回来尝尝。我们不好推辞,便欣然接受了。这边她又带我母亲去看她种的菜。四姨退休了,在院子附近的空地上种了很多蔬菜。说实在的,这些菜长势确实不错,绿油油的。四姨拿出菜刀,连砍了几棵大些的,要我们带回来。
因为还要赶到三姨家,于是我们便决定从四姨家告辞。临走的时候,她似乎象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打开冰箱,拿出半只豚要我们带走,还一边很抱歉地告诉我们,去年在院子里养了几只,但养得不太好,就只有这点了。我们实在不愿带,但是四姨的态度很是坚决,于是我们又收下了。
三姨比我的母亲小两岁。因为外公他们没有儿子,便把三姨留在家,招了个女婿倒插门。我们从小就喊三姨夫叫小母舅,但并不称呼三姨为舅娘,仍喊她三姨。
三姨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儿在隔壁县里当老师,早已成家。儿子和媳妇常年在外打工,只是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前几年,他们把老家的楼房拿一把锁锁上了,到附近的镇上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装修后全家搬了进去。从此,三姨便开始在小镇上生活。家里的六七亩地被别人承包了,每年付给三姨三四千元的承包费。另外,农村老人每个月还有七八十元的养老钱,再加上她女儿时常贴补一些,三姨的生活是不愁的。可惜的是,五六年前,我的小母舅,也就是三姨夫因病去世了,身边没有了老伴,孩子们也不经常在身边,晚年生活可能要孤寂一些。所幸的是,三姨打得一手好麻将,白天的日子基本在麻将桌上度过了。
三姨在镇上的新家,我这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刚买的时候,我们来参观。新家和城市里的房子没什么区别,三室两厅,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装修得不算豪华,倒也利利索索。屋子收拾的很干净,地上、家具上都一尘不染,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阳台很大,靠外侧挂了一排咸货。三姨早就不能养牲畜了,这些想必都是花钱买来腌的。
中午,我们和四姨、五姨相约到三姨家吃饭。几家子一起去,得有十来口人。三姨的媳妇里外忙碌着,三姨自己陪着我们说话。她们姊妹四个见面不多,一起同时见面就更少了,好不容易见了,于是张家山前、李家山后地闲扯起来。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本来就嗓门大,她们说起话来简直声振屋瓦,我的耳边一刻也不得闲。至于聊天的内容,不需要事先设计,每一个话题,只要有人开头,就说个没完。吃饭的时候也没闲着。好在正月里,大家肚子都不饿,一桌子菜,没怎么动,宴会就结束了。她们又重新转移战场,到沙发上继续未竟的话题。
没等她们聊完,我们就辞别了三位姨娘。也许再见又得一年以后了。让人高兴的是,她们生活得都不错,这也许是我们这一趟拜年之行最大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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