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到彼岸
这年夏天，秋子和娘把家搬回了道外。她的决定在车间群众会议上“遭到”表扬。
原因是这样的，原来厂里的宿舍不敷使用，新建的宿舍还看不到地皮的影儿，厂方在试图腾挪一批老工友搬回原来厂址的旧楼宿舍，为此发动了几次动员大会，但是大多数人自然是不想被腾挪的。秋子很干脆，直接决定搬走了，因为虽然增加了通勤时间，旧楼却对她照顾老人有利：可以选的是首层的宿舍，有需要去最近的卫生所就是步行距离。而且，她确实有意要远离厂里的群体生活。
秋子的娘很满意于这个安排，但是她也知道秋子实际是忍受了委屈被“腾挪”出去的。秋子说：“咱们回去原来的小楼小巷，离你的老姐妹们都近，人脸也熟，能照应得到，这才重要。”
确实，老赵家原本在一个横巷的棚屋里住了大约十年，跟邻居们处得还可以——都是穷人，都是底层人，谁也别瞧不起谁。虽然棚屋早已不存，秋子的童年小伙伴们也多半还住在附近，所以她一搬回来就受到了热烈欢迎。
“秋子姐，你回来了就好了！以后有事要吱声啊！”这是她这几天听得最多的话了，说话的都是小时候一起玩儿过的小伙伴：小桃、大志、建立、建设。
夏天悠然地将新的浓荫洒进老街巷。虽然回来住的是老旧的楼房，秋子母女俩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各自又都找到了相聚的人群，这点实在比厂里宿舍要好得多了。
这天晚上，几个小伙伴约好了在建立家小聚。建立的爸，就是卖火烧的老七，后面几年弄到了个小门面房，可以开店那种，所以他家比较阔落，虽然其实大家都挤进去也嫌狭窄。门面房好处是挑高足够，可以打造个阁楼，建立、建设和父母就都挤在阁楼住着。没几年了，又取缔私营小食店了，建立适时加入了公私合营，进了一家挺有名的国营包子铺，终于有了份稳定工作，自己门面房也不做生意了，楼下空出来，一家人才住得阔落点儿。所以大家平时有聚会，去那儿把门一关，在里面喝大酒也没人管，比较自在。
秋子是第一次去，却见建立说要上楼看建设，跟上去了才发现，建设竟然已卧床不起——是一次触电事故，把刚能上工的建设给打倒了。其他小伙伴都知道的，就秋子这几年离得远，不知道。建设是他们当中最小的一个，可是生活早早对他下了狠手，这真是没处说理去。
大家在楼上才聊了一会，楼下建立的爸妈就喊大家下来吃饺子了。
“你们听说了没，喇嘛台被拆掉啦！”小桃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拆完了？”
“还没，还要拆好几天吧。那些堆出来的柴火呀！看了眼馋又不敢去捡！”
“捡什么捡，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一个笑话呢，大志，你讲！”
“我？哦？我奶奶的事吗？是，那天她就路过，看到大家伙拆得正热闹，吓了一跳，一只手比划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马上从路对面冲过来一个红w兵，揪住她衣服，说她是四舅……”
“四舅？？”
“听好，是四旧。那小子说，她给老毛子比划十字哭丧呢。你们知道我奶奶的脾气，她不承认的事怎么都说不过她，她就说，小崽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划十字了？！你知道咋个划十字？我老太太都不知道咋个划十字。你教教呗？——我看你才是四舅！！滚犊子！这时围上来的人都笑了，奶奶才脱了身。”
“这不好笑。离是非远点儿吧。”建立的爸忽然插了一句。小辈们忽然一安静，就都不说了。
其实大志的奶奶信教，这个大家是知道的，这种事也没人拿出去到处说。秋子觉得大伙儿就是这点好，没厂里那么多嚼舌头，大家能安生过日子就够了。
“咱们说点正经的，建立你啥时候请客啊？今天你咋不叫上你对象嘛！”
大家笑着起哄了，都看着建立，看他闹个大红脸，他父母也在嘻笑。看来建立是这伙孩子中第一个成家的了。好不容易有了安定的生活，这些事情就像船到桥头一样自然。
“秋子啊，没事你就常来坐坐。建设平时在楼上闷得很呢。”
秋子赶快答应说好。
可惜这年的秋天，秋子的娘已经渐渐的不好了。她卧床昏睡的时候渐渐的多起来。
夜静无人，秋子的娘有精神时会和秋子唠会嗑，絮絮地跟她说些小时候的事情。秋子的娘说：“秋子啊，你不要怨阿爷阿娘啊，那个年头，谁都不容易。能活下来都不容易了。”
秋子忙点头说是。秋子的娘说：“我知道你打小儿脾气就倔，也好容易长大了，无病无灾，这已经比我们强了。你阿爷也是个苦命人，他带着我也是个苦命人，你跟着我们也吃过苦，不过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会好的……”
有时候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秋子帮她把被整理好，自去睡觉。已是秋凉之夜，万籁俱寂，风倒是一宿一宿地紧起来了。
秋子的娘捱到了冬天。医生说过，能过冬就是胜利，不能过冬很可能就过不去了。她的老姐妹们开始轮流每天来陪她，不管下雨下雪，都来。
秋子白天在厂，晚上在家，难得她们老姐妹来帮忙烧热炉子，让娘暖和着。那段时间秋子的娘倒是越来越清醒，只要不是睡着，和秋子说话时总是很清晰，话也比平常要多。
有一晚，秋子的娘说：“秋子呀，眼看我也要走了，你在世上太孤单，你去找找自己的亲人吧。”秋子无论她说什么都忙点头答应。秋子的娘又说：“你不用担心我，老姐妹们每天帮我祈祷，我会过去得很幸福的。我自己呢只为你祈祷，你也会好的。你不要伤心。答应我，你不要哭。”
秋子又忙点头答应。
第二天，秋子没有去厂里。秋子的娘在清晨离世了。
（待续）
生如野花死如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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