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五十年代，哈尔滨
又是丁香花的季节。不用出门，坐在屋里就能闻到浓郁的香气——宿舍楼前前后后的花丛已经色彩纷呈，一层比一层深。
有时候厂里的广播会放一首俄语歌，旋律优美，不懂其意，但知道题目是关于丁香花的，因此就很喜欢。后来无意中得来了中文歌词，秋子马上抄写在自己的“工作笔记”本子上：
一清早
曙光里
草上洒满水珠
我迎着晨风轻轻呼吸
在清香的浓荫下
丁香花在开放
我漫步向前去找幸福
在漫长的生活里
我唯有一个幸福
那幸福在丁香花里留驻
在浓绿的树枝上
在芳香的花朵中
我可怜的幸福在开放
那首歌真是经典，在此后漫长的生活里真的给予秋子许多安慰。丁香花年年都盛开，不管人间如何变幻，这算是一种稳定的幸福吧？这真是一种很好的安慰了！
而且，丁香落尽后，夏天就在转角了。穿上布拉吉去江边吹风的日子就会多起来了！仿佛整个天地都为此兴高采烈，树木贡献着最新最嫩的绿色，何况是人呢！
日子暖和之后，厂里的图书室在夜里也开放两个小时，秋子就喜欢上那儿去，借着充足的灯光，安安静静地看书。她不想在家里待着，这段时间老赵的脾气很不好，喝酒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每次喝多了回来，家里都不可收拾——想想这些就觉得烦，不如躲在书里清静呢。
工友春芳就说她：“真不懂你，是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咋的？这么好的天气，竟然坐得住，不是应该去江边跳舞吗？喂，这次要不要去？有老师在教新的舞步哦！”
秋子照例是不去的，她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场合。虽然和春芳聊得了天，要跟她去集体活动可真勉强，她根本就不是个积极分子，任何方面的。
这也引起一些闲言碎语，说她骄傲，不合群，个人主义什么的，秋子听了也没什么反应，还是独来独往。倒是秋子的娘，有一次和老姐妹们唠嗑回来，跟秋子说的，不要太“独”了，人家看着不正常，会说闲话的。秋子点点头，说会注意的。娘也是个苦命人，身体不好，已经没有劳动能力，在家只能听老赵的话。所以秋子也不想她担心，平时是报喜不报忧的，早已习惯了。
这晚她去图书室去得晚了些，从书架上选了书，发现平时坐的角落已被人占领，只好另找一个角落。好在图书室平时人极少，空位子是很多的。
不一会儿，感觉有人走近，灯光下一个阴影投到她的书页上。“请问……”然后是一串俄语。
原来是个苏联青年，人很精神，微笑地向着她，讲出一串不明其意的话。秋子赶紧摇头：“听不懂。”
青年无奈，用夹生的中文加手势，让她勉强看明白了，是想问这个图书室的资料怎么外借，秋子知道不允许外借，就一个劲儿说“Нет”（不是）, 但是对方完全不能领会，最后她只好用手势示意，带他去找管理员。
偏偏管理员走开了，两人在前台等待，这时，青年看到了她手里的书的封面，用中文准确地说出了“安徒生童话选”。这让秋子觉得意外，笑了起来，青年也笑了，一时，图书室里仿佛升起了快乐的空气。
这时管理员回来了，秋子赶快交给他，幸好管理员的俄语还好使，秋子赶快退场。走回角落的时候，回过头看看，那青年还笑意盈盈地望过来。
坐下来重新看书时，她又忍不住笑了：原来，书封面上就有一行汉语拼音啊，难怪他一下子就读出来了……
一时间，图书室里的灯光都仿佛在眯眯眼地笑。
再过一会儿，她抬头，发现陌生人已经被请出去了，大概管理员行使了职责，这个是针对本厂工人开放的图书室，不能让外宾随便进入。大概是最近派来支援建设的苏联专家团体的一员，还不了解这些规定，就误打误撞地跑进来了。
第二天，在食堂打饭时，春芳把秋子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问她，那个苏联专家怎么样。秋子莫名其妙，问什么怎么样，春芳“嗐”了一声，说就是和你在图书室一起那个啊，很帅吧？会跳舞吗？这个周末有江畔公园的舞会，要不要邀请他去啊？
秋子不由好笑：“我都不认识他！”
春芳不信，还做出生气的样子，各自去找位置吃饭了。
食堂里闹闹哄哄的，秋子也没在意，独个找到位置飞快地吃完饭，又给娘带上一份馒头，回家去了。最近娘的身体越发差了，她不放心，总是跑回去瞧瞧，心思也没放在周围，根本无暇留意周边几个工友偷望着她说些什么闲话。
下午车间主任忽然喊她，让下班后去办公室一下。秋子不知有什么事，去了发现是主任一个人在办公室，让她在对面落座，摆出一副谈心的姿势。
主任先是问了她家的情况，老赵快要退休了，娘身体不好在家，这些他都早已了解的。莫不是要讲顶岗的问题，临时工秋子可以正式做稳工人了？但是，令她意外的是，主任语重心长地讲了一些大道理，也都是过去无数次在开会时讲过的，让人记不住的话，因为记住了也没用，开会时还是会反复地讲。
最后，主任好像词穷了，才转入正题：“这个思想工作呢我也不算很擅长，但是还得提醒你注意一下，人家是来支援建设的，咳咳，注意保持友好距离啊。”
这句话好像有点内容了，但是秋子不愿相信，她忍不住问：“是说苏联专家吗？”
“咳咳，对呀，有人反映，咳咳，不是很好，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是他们传说的那样，咳咳，那个专家同志，在苏联有老婆孩子的，你明白就好。咳咳，你表个态吧。”
秋子看了看主任的脸，看来他是认真的。“我有什么好表态的，什么事都没有！！”
“好的，我相信你。你也相信组织，对吧。咳咳。没事了。有你的这个表态就很好。你回去吧。”
主任好像也颇尴尬，仓促间就让秋子离开了。秋子走出门，这才真正反应过来，又羞又气又恼又恨，几乎要大声咒骂谁，但，又能骂谁呢？这是找不到影儿的事情啊。她连那个专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图书室一场邂逅，谁又能作出那么大一篇动静来？！
（但是，鲁迅先生说得对，中国人的想象力唯有在这方面极为丰富～）
这天开始，秋子就再也没去图书室，再也没见过所谓的专家同志。
但是，家里越来越不安生了。老赵喝酒的晚上越发频繁，秋子的娘挨揍的时候也多了起来，这迫使秋子晚上不能离家，必须守着，帮着对抗那个喝糊涂了的爷。
有一晚，老赵和秋子之间就像来了一场总的大爆发，老赵口不择言，把厂里的传言也扯出来骂秋子，才说了两句，秋子听愣了，脸色煞白——这是第一次，她从家里人嘴里听到了关于自己的谣言，虽然是醉话！秋子终于崩了：“那我不活了可以吧！”正要往外走，秋子的娘死死拉住，娘儿俩哭成一团。
老赵闹不起来了，也觉得没意思，闷头便睡。秋子的娘还想拾掇拾掇，秋子拦住说：“不要管了！”这才收场。
第二天，老赵也没有醒来。他倒好，睡着了，一下就再也没有醒来了，结束了。
春天就是这么短。其实年年的春天都是这么短。
（待续）
图by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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