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个十周年，香港
这真是秋子去得最远的一次旅行。“夕阳红”专列港澳游。火车从北往南长途奔袭，直接把她和一群六七十岁的东北老年游客送到九龙车站，用时两个日夜。
经常在一大群人中成为单数那个，秋子早已习惯了。但是因为她年纪偏大，导游小陈就特别留意她，总是在小处给她施予援手，她是能感觉到的，也心中暗暗感激。
去购物中心的时候，大家都逛了一圈回来，有所斩获，只有秋子，转悠回来仍然两手空空。小陈忍不住问她，真的不买点什么吗，难得来一趟。秋子笑笑，“没有需求。”
其实随团的大多数人购物也都不是因为有“需求”，秋子大概是连不算需求的需求都没有的意思。小陈觉得这位秋子阿姨是有点特别。
行程非常紧凑，除了购物时段，老人们只来得及去金紫荆广场、太平山顶、浅水湾。
到达浅水湾都已经是傍晚了，大家就在沙滩上散步，没有什么可玩的项目。时值夏末，风浅浅，浪细细，夕照把海边的一切染了粉色，还是挺好看的。
小陈忽然看见，秋子竟然脱掉了鞋子，走进水里，对着水面望了许久。路过的其他人以为她看到了什么，也纷纷驻足向远处瞭望，但又都失望了。明明什么都没有嘛！
“这老太太挺能作啊。”旁边走过一对秋子的同乡老夫妇。似乎他们对自己的同乡有意见，越是同乡越有意见。不过也可能是老人们的习气所致，不必当真的。
小陈赶快把秋子劝了回来。
——还是着凉了。秋子在酒店躺倒了，躺到第二天中午集体退房，都没能跟大伙儿出门。大家搭船去澳门。秋子干脆就在酒店窝着，哪儿也不去。小陈不放心，打电话给她的房间，听见秋子鼻音很重的声音告诉她没事，就是着凉了还没好，小陈说晚上带点退烧药过来，秋子说谢谢，就又睡倒了。
在晕船的感觉中醒来时，觉得有人坐在床边，轻轻叹息。秋子汗毛倒竖。周围突然变得那么冷那么冷！
一坐起来，房间里面分明没有人。打开窗帘，眼前已是万家灯火。
小陈带着药赶到的时候，秋子已经感觉好多了，一个劲儿说谢谢，反倒让小陈怪不好意思的，说也没帮上什么忙。
“不，你一直很帮忙的，你带团出去还会惦记着我，我真的很感谢！”秋子可能精神恢复了，话也比平常多，大概整个旅程，说话最多就是这个晚上了。
小陈说：“明天就出发回家了，回去好好休息，欢迎您再来。”
秋子抬头，看着窗外，又是笑又是泪，“回去了，应该不会再来，但是我会记得你很好……”
小陈吓了一跳，老人家忽然像被触发了什么，只听她继续对着窗外说：“我刚才梦见我母亲，在浅水湾。”
小陈悄悄走上前去，伸手揽住秋子的肩膀，真瘦啊，不过秋子很稳当，只是有点儿出神。
“你知道吗，浅水湾曾经埋着我母亲……是日本人占领香港的时期了，太久远了。”
这的确有点久远了，对小陈的年纪来说。她耐心地听下去，知道秋子此刻只需要单方面诉说，也许有助于治愈呢。
“我们的祖先，追溯到曾祖的曾祖，是从山东跑去关外的。后来日本人来了，我母亲那一代人又往关内跑，有的就坐着船，往海上来了。一直跑啊跑啊，跑了大半个中国……
“最后就落到了香港。还以为自己会成为另一些后代的曾祖，做祖先故事里的人物呢。可是日本人的炮火又追来了，最后香港也沦陷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听见母亲在海上说：这儿蓝天碧水，是我喜欢的地方，可以安眠。她就这样睡过去了。那时候日本旗刚好插到医院上面……
“是的，在医院，她是在医院去世的，当时已找不到医生能救她。
“后来就在海边找个地方葬了。留了标志。你还记得那块姻缘石吗？你搀着我走过去看的？
“那块石头上面刻的字，真好啊！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如海之深情
如石之坚劲
“好像是专门为她而刻的一样。当然不可能了，因为她比这刻字的石头还要早。我意思是，她早早死去了，这块石头是十几二十年后才刻的字，当然不可能是为她刻的。我就是觉得这刻字很适合她。
“你问我有没有见过她？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没有，没有，我一出生就离开了她，再也没有见过。我长大后用了几十年去寻找，也没有找到——她早就不在了，当时我怎么能知道呢！那些逃亡的人啊……
“我知道的时候当然太迟了。一切都已成为历史了。不过我，终于能，在这里的海边，梦见她了！”
小陈劝慰着秋子，让她缓缓地喝一杯热水，慢慢地上床歇息，然后才离开。
作为一个敬业的导游，她有行业内的一些小小信仰，觉得老人昨天在海边应该是“撞了邪”了。浅水湾那一带，半个世纪以前有过一片墓地，确实是二战时期就开始有了的，后来地方被开发了，楼盘价格推得天高，人们说借了一些棺材的“财气”。这倒是很确凿的坊间传说。
既然一位东北老太太都能在海边“撞邪”……小陈边走边想，忙过这个团，自己也要择个日子去黄大仙那儿烧个香，去去邪气才行了。
（待续）
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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