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大觀園裡,兩妙齡少女夜不寐,空蓄淚,皆為自己的情事,纏心。
紅樓夢34回,妙就妙在這一夜寶釵與黛玉兩者間的對照。黛玉收到寶玉相贈的兩條舊手帕以及薛蟠說破寶釵的金玉良緣配,引出隔日一早情勢逆轉的對話。細去剖析,回味無窮。
到底寶玉為何送兩條舊絹,又為何他確定黛玉自能知曉他心意?跟著晴雯滿頭霧水的進了瀟湘館再回到怡紅院,若我們帶著如同偵探要破案的心情,一字一句去分析,反而處處似證據卻又不能全然說得通。可若帶著一份情感在看,答案確實就在字裡行間。
晴雯一入瀟湘館就見春織正在欄杆上晾帕子。為何?
晴雯入室,滿屋漆黑,黛玉也不喚人掌燈,只讓她留下絹子自去。為何?
寶玉是因心裡惦記著黛玉才順手命晴雯取了絹子去看看她在做什麼,那麼寶玉覺得黛玉此時正做什麼,才會令他懸心惦念?
寶玉之前從夢中驚醒,抬眼所見的是雙眼紅腫嗚噎抽泣的黛玉。
在在都指向了黛玉離開怡紅院後依舊在哭泣。哭濕了的絹子正晾著,寶玉便送來兩條絹子探視,彷若他溫言軟語:「別哭了。」彷若暗暗訴說:「雖不能親臨,兩條我曾用過的帕子承妳淚珠,也算替妳拭淚了。」「妳放心!我便被打得皮開肉綻,然本心所向,不曾動搖。故而此時身痛不算事,我不懼私相授受,不縛於禮教規範,唯願妳安好。」
寶玉為心中所堅信的價值,即便是死也無懼,那就算是金玉媒妁,又如何框得住他?這是不是就知了黛玉心中所苦無媒?讓晴雯前往而不是襲人,就免了些場面話來畫蛇添足,多了份真心。且這份真心,還是不被他人所理解的,只屬於彼此的情意,無聲勝有聲。
黛玉在絹絲帕上寫情詩,如《與妻訣別書》,承載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情絲。臨睡猶握絹帕,暈染了體溫,一如貼心貼身的陪伴。
一夜後,於這份情感有了底氣,黛玉第一次主動迎戰寶釵。話說的之鋒利,意思不就是:妳那哭過的樣子是因為寶玉挨了打嗎?我因寶玉抽抽噎噎,他傷著都還心疼惦念我,哪有妳插足的餘地?妳就算也哭了一夜,為寶玉哭出兩缸淚,也醫不好寶玉屁股上的棒瘡,妳心疼有用嗎?省省吧!多保重!
然而這不過是黛玉假想出的敵意,寶釵哪裡是為了寶玉受傷而哭呢,不過她心情正不好,連回嗆的氣力都沒有。面對各種大小事,在外人看來寶釵都是應對的十分得體,不怒亦不與人撕破臉、不顯情緒。外表端莊大方的寶釵,這一次為什麼哭了?
寶釵一直以來展現出的,不就是「我會是一個好媳婦的人選」嗎?好媳婦要怎樣?要婦德呢!結果她還沒被指婚,心裡就裝了一個男人,在道德上她自己心裡都過不了關。過不了關就算了,還可以逃避、可以遮掩,假裝沒這回事。但是當行事彎彎繞繞、頗有城府的寶釵,被最毫無心機的哥哥說破心境,那個難堪、那個衝擊有多大?連薛蟠都看得出來的事,她還能騙得過別人嗎?
可以說寶釵這一夜的淚完全是為自己流的,因為她心動於寶玉,而成為她自己最不齒的那種人。
「公開的敵人」,說的便是那些令我們討厭的人做出我們無法接受的行徑,故而被視為敵對的一方。可是那些我們看不慣、無法接受的行為,其實是因為對方活出了我所不能活出的生命。真正的敵意來自於:我厭惡我不能以那種方式活著,卻投射到你身上,以討厭你來逃避面對我所不能活出的那一面。
每個人都會因自他關係中的不平衡處,而向外投射的敵人存在。當這個事實被點破所受到的衝撞有多大?對寶釵來說,小紅和賈芸私相授受是姦淫狗盜之輩,那她自己又多高尚?這話就是有,薛蟠也該顧念兄妹情分不可說出口;就是沒有這事,正經女孩家也受不得被這樣污衊。
寶釵心裡有多委屈?她要對薛潘的話沒反應、不上心,那是不知禮義廉恥;要對這話做什麼反應、聲聲討伐,那又心虛,不知會否太過而更顯出她真的在意。所以薛蟠這話怎麼可以說出口呢!一夜的打擊,拉扯在真心與道德之間,可是這時候的寶玉黛玉在做什麼?不就正私相授受、情意綿綿,熱切激昂的做寶釵認為是姦淫狗盜的事嗎!
而這一夜,寶玉、黛玉、寶釵,不也都受苦於自己心中的信仰堅持,或身、或心。
台北的小牡羊
矢志喚醒眾人心底潛藏的至純智慧,以善知識結天下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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