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把月球车停在了万户环形山的边缘,熟练地启动这辆月球车上特制的采集工具。月球车的前端车轮缓缓收回,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薄薄地,带有弧度的金属片,就好像上个世纪初用于工程建设的一种车辆,以前的人们用那种叫做“推土机”的车辆平整土地,推筑路基。当然,这辆月球车的功能可不是上个世纪那种笨重的工程机械所能比拟的。只见随着金属片以一种铲地的角度接近地面,它最前端的两个端口射出了一道耀眼的激光,如同切豆腐般,一大块富氦区域的月球表层岩便被毫无烟火的采集到了大概三分之一个圆弧度的金属片内。
这好像跟上个世纪我们干的事情没什么不同,我自嘲的想了想,只不过一个在地球,一个在月球;一个的推土刀里只是些毫无用处的泥块,而另一个的采集器里则是人类最后的希望。
我调转车头,小心翼翼的将采集器略微抬高,再控制月球车将之前收回的前轮缓缓伸了出来,沿着来时车轮压出的轨迹原路返回。启动之前,我犹豫了一下,又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座环形山。在那模糊到不甚清楚的记忆里,万户是我以前的那个祖国里第一个尝试飞向天空的人,由于这一点,他被后人津津乐道,甚至将这座环形山以他的名字命名,即使他因为自己那毫无可行性的计划死无葬身之地。
我回过头,幽幽的叹了口气,如今的人类可以在太空肆意的遨游,可如今的人类,也已经快没有家了。
21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前沿学科的发展以及由科学到技术的转化加快,终于在2086年,以前国家点火装置负责人爱德*莫斯学生阿伦*道尔为首的一批美国科学家成功实现了在可控核聚变中使得输入能量大于输出能量。这项跨世代的成果标志着人类正式进入文明发展的新阶段:
公元2096年,第一个磁约束核聚变反应堆投入工业化使用。
公元2115年,美国实现全国90%以上的能源由聚变产生。
公元2125年,在更高能级的加速器支持下,基础物理实现新突破,深度解释了大脑量子机制。
公元2130年,日本科学家实现强人工智能。
公元2136年,强人工智能开始投入社会应用。
公元2145年,飞速发展的社会生产力与旧有社会体系的冲突严重加剧,再加上一部分强人工智能的暗中挑拨,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这场战争几乎摧毁了整个人类文明,地球上剩下最多的就是核弹遗留的辐射区和生物武器制造的人类禁地,最后残存的一小部分人类只能战战兢兢的在夹缝中生存。仿佛又回到了刀耕火种的时代,直到他们发现并修复了一座第三代聚变反应堆,这种境遇才产生了改变的可能,而作为人类最后一个宇航员,我是人类重返文明的唯一希望。
月球车的颠簸把我从沉重的责任感中惊醒,万户环形山已经渐渐从我的视界中消失,前后左右,除了灰白色的土壤,就只剩下那无尽的,漆黑的太空。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感觉自己置身在一个无尽延伸的坟场,一种令人悚然的恐惧就此袭来,于是我便默念起《圣经》的第一章:
“起初 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 渊面黑暗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到了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当我默念到第七十遍时,月球车便在颠簸中抵达了我在这颗冰冷星球上的“家”——一堆如废品般金属拼接而成的不规则六面体,这是我的登月火箭以及附带的一个简易氦三精炼炉,我在休斯敦的同事们用人类仅剩的顶尖智慧与上世纪遗留下来的航天材料制成了这艘往返飞船。
我将月球车缓缓停在了飞船旁边,下车,将装有富氦月表岩的前斗卸了下来,拖着它来到了飞船正门边上,我并没有急着进入飞船休息,而是在舱门自动弹出的操作键盘上输入了一连串指令。随着指令的输入,舱门旁边的船壁上慢慢张开了一个半圆形的孔洞,这就是精炼炉的材料输入端。我把从月球车上摘下的前斗缓缓插到了孔洞之中,随着前斗与孔洞达到完美的契合,整个飞船都开始慢慢的振动起来__这是精炼炉开始运行的标志。
这时,我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舱门进入了飞船,随意的躺倒在了休息室里。驾驶月球车颠簸一天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和精力的事情,并不是我不想把飞船降落在富氦区域——只有在这里,飞船自带的太阳能电池板所提供的电能才能保证精炼炉的正常运作,因此我只能每天穿过大半个月漠,往返于万户环形山与飞船之间。
休息的时间总是短暂的,没过多久,飞船震颤的感觉便停了下来。我站起来,走到了精炼炉位于飞船内的出口端,调出指令键盘,一串指令后,一块砖头大小的密封体就从输出端口弹了出来,这就是精炼后密封好了的富氦土壤。
我拿起这块密封体,拎着它开启了几步远外的仓库,仓库里已经整整齐齐的摆放了近半的富氦密封体,这是我前六天的成果。这些氦加上我的其他同事们从海水中提取的氘,足以让那座位于休斯敦的第三代聚变反应堆运行近二十年,可是这还不够,想要复苏人类文明,那座反应堆至少要运行五十年以上,所以我还要在这该死的充满高能辐射的月球上待上一段不短的时间。
放好密封体,我打开舱门走出了飞船,将前斗从精炼炉里取了出来,重新安装在了月球车上,随后我再次爬上了月球车,准备往万户环形山驶去。
贰
我从精炼炉输出端取出了富氦密封体,打开仓库,将这块密封体塞入了仓库中最后一块空缺的位置。
终于能离开月球了,我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在月球上仅仅待了七天,我就已经感觉自己体内的某些器官受到了高能辐射不小的破坏。不过说来也巧,《圣经》第一章中神创造世界用了七天,我在月球上收集氦三也用了正好七天,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这项任务将为苦难中的人类创造一个新世界?我苦中作乐的想。
毕竟,人嘛,总要有点希望。
我最后认真地看了一遍富氦密封体,小心翼翼地关上了仓库门,从休息区走进了驾驶室,说是驾驶室,其实在去设施化盛行的现代,就是一间只有一个固定座椅的小房间,房间的墙壁上显示着飞船各种密密麻麻的数据。当然,我不需要关注所有的数据,准确来说,大部分时候我甚至可以完全不关注这些数据,我所要做的,只是对舰载AI发出一个总命令,绝大部分细节化的东西是不需要我去处理的,正如现在。
“返回地球。”我在心里默念。
“如您所愿。”舰载AI机械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紧接着,随着一连串的颤抖,飞船将根植于月球岩石中、用以固定的数个支架缓缓收回,同时,飞船向地一侧的一级喷口缓缓打开,亮蓝色的光焰在以灰色为主的月表上格外显眼。
飞船用一级喷口加速到摆脱月球引力,之后打开了二级喷口,这些二级喷口能够把核聚变产生的辐射能直接导向飞船后方,以此来实现无工质核动力推进,这种推进方式最多可以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也是人类目前速度最快的推进方式。
在二级喷口的强力驱动下,飞船的速度很快就达到了光速的千分之零点五,并开始在这个速度巡航,舰载AI机械的声音此刻又在我内心响起:“预设目标,休斯敦宇航中心,预计航程,三十八万公里,预计航行时间,四十分钟。无校准错误。”
直到这时,我的心情才彻底放松下来,仿佛被荒无人烟的冰冷月球压抑的人类情感重新活泛了起来,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坚强的人,七天的月球作业任务也不过像是一个意犹未尽的假期。可以如今,我才发现我是有多么的想念,想念我亲爱的同事们,我都几乎记不清他们的名字和长相了,想念休斯敦的花花草草,还有我在院子里亲手栽下的那棵小树苗,想念一切的一切,想念…
我几乎迫不及待的向休斯顿宇航中心发出了通信请求,我已经等不了了,哪怕早一分钟也好,我想见到那些可爱的人儿,我想听到那些亲切的声音。可是不出意料的,通信系统只在我脑海里响起了一阵杂音,果然休斯顿的通信天线还没修好吗?我有点失落的想,虽然我的同事中有人类最顶尖的科学家与工程师,但是面对缺少了大部分关键零件的天线,恐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慢慢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心境重新变得平和,通信天线无法修复是我在出发前就已经知道的消息,没必要为此感到失落,毕竟即使没有天线,再过四十分钟,我也将要回家了,带着满满一仓库的精炼氦三,为末日中的人类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于是在漆黑苍茫的宇宙中,我又在心中默念起了《圣经》,不同于在月球上近乎祷告似的寻求安慰,现在的我带有的是一种浓厚的荣誉感与神圣感:
“起初 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 渊面黑暗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到了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在我的默念声中,飞船平稳的接近地球,平稳的减速,平稳的进入近地轨道,平稳的落入大气层,最后平稳的与休斯敦宇航中心的降落平台完成了对接。到了这时,我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我的同事们在飞船进入大气层的时候就能观测到它了,现在,他们应该就在隔离门的对面等着我归来!兴奋的我甚至没顾忌隔离门开启时候的风压,在门开的第一时刻就冲了出去,张开双臂大喊道:
“亲爱的朋友们,我回……”
叁
隔离门后面一个人也没有,我看到的休斯敦宇航中心仿佛尘封了数百年一样,锈蚀的控制台以及坑坑洼洼花岗岩地板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整个大厅都如同死了般,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哦不,我的瞳孔猛地一缩。还有别的东西,整个大厅里,地板上,控制台上,降落平台上,每一个角落里,都散落着零零星星的砖头大小,通体银灰色的块状物体。我再熟悉不过这种东西了,我在月球上天天跟它打交道,我飞船的仓库里,还存有满满一仓库。
富氦密封体。
一股巨大的恐惧摄住了我的心脏,我发疯了一般的冲下降落平台,冲出控制大厅,飞奔在休斯敦宇航中心的每一条走廊里,野兽似的砸开每一扇关闭着的门。在每一条走廊里,每一扇门后,我都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富氦密封体,间或夹杂着早已看不出死因的,只剩白骨的尸体。这些密封体就像一个个白色的幽灵,张牙舞爪的向我撕咬过来,我只有不停地逃跑,可它们实在太多了,不管我逃到哪里,周围都是这种白色的恐惧。
不知这样跑了多长时间,惊疲交俱的我脚底一滑,迎面撞上了走廊的拐角,瞬间我便觉得浑身一阵剧痛,双腿好像失灵了一样,瘫坐在地上。我抬了抬胳膊,看到了自己被划得不成样子的手掌一滴血都没有流,莫名材料构成的皮肤里面闪烁着无数电子元件的光芒,随着皮肤一阵阵诡异的蠕动,那些伤口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眼看着就要愈合。
我神经质地笑了。
难怪我在月球上完全没有注意自己的食物储备。
难怪我进出飞船只需要通过一道闸门。 难怪我跟舰载AI从来不用声音交流。
难怪我完全记不起同事们的名字跟长相。
难怪通信天线修不好。
难怪我过了那么多第六天。
我下意识的想祷告,但马上就止住了,并且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现在是第七日,主已经安息了。
在这疯狂的边缘,我宿命般的触碰到了隐藏在我脑后的按钮,在那印有“restart”的触感传来的瞬间,我意识到,这是主对我最后的救赎了。
肆
我叫琼斯*唐,华裔美国人,虔诚的基督教信徒,人类最后一个宇航员。
我和我的同事们在末日般的三战后发现了一座硕果仅存的核聚变发电厂。
为了获得足够的聚变原料,重启人类文明,我担负起了独自登月,七天之内收集足够氦三的重任。
虽然这是项艰难危险的任务,并且成功之后人类仍旧困难重重,但我并不气馁。
毕竟,人嘛,总要有点希望。
明天,明天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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