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到商场上班的时候，新来了一位同事D小姐。商场的员工和顾客都一样，流水般地更替。
我和D小姐很快便熟悉了，因为商场的收银员是在一起吃午饭的，那是商场的一个地下餐厅，也对外部供应，但是客人不多，因为这儿仅仅供应简单的馄饨、饺子和热干面。
我们这些商场内部的员工每天拿着10块钱的免费午餐券去那里用午饭，常常我们要排很久的队，因为商场里除了我们这些收银员以外，还有很多男性的保安、女性的理货员，保洁，以及负责商场管理、货物供应的各种头衔的经理们。
D小姐是附近的居民，她上下班比我更加方便，仅仅走路十分钟就能到家。我羡慕她居住在这个比我家繁华的多的街区，更羡慕她像在这样的冬天早晨不用因为骑二十分钟的自行车受冻。甚至一旦遇到下雪的坏天气，她依然能够打着一把雨伞优雅地撑着提前十分钟到达商场的门口，不必像我一样不得不抛弃自行车而靠着我的一双脚走大概四十分钟的路程才能到达，或是我提心吊胆地向领导请假而得不到批准，或者担心经理认为我请假次数过多对我的工作产生不满，（实际上我请假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每次请假都是因为糟糕的天气使我没法出行）在我某一天正常下班后，把我叫进他们的办公室，对我说我的工作态度有一定的问题，他们决定不再聘用我了，然后我就要像任何一个曾经离开这儿的可怜的收银员一样，收拾好我可能落下的东西，离开这家商场。
不过我并不担心遇到这种情况，我在心里计算过了，如果我在明天被辞退的话，我已经拿得到的薪水能够支持得住我和母亲这个冬天的花销。不过到了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没法像我之前预想的那样能够在一整个春天、夏天和秋天不再工作了，我需要在春天里再工作一个或两个月，才能够保证我和母亲在春天的开销。
一天D小姐和我一起吃午饭，
D小姐：这份工作很辛苦，是不是？我们每天晚上都要那么晚才能下班，遇到值班的日子，还要加一个钟头的班，而值班是很频繁的，我们一星期每个人都要遇到两次。这样的工作很辛苦，是吗？更何况我们一整天都要站着，这对我们一点都没有好处，长时间站立容易使我们患上静脉曲张。
我：的确很辛苦。
D小姐：我可能哪天觉得太累就再也不会来这儿上班了。其实我也不用非要勉强自己来这儿上班的，不过是因为我在家里面闲着没事，不得不出来找份工作给我妈妈看而已。我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工作，我爸妈的工作收入对我们家来说足够了。所以在大学毕业以后我就没有想过工作，也没有想继续读书，继续读书就像工作一样会使你感到落入了一整套固定的生活流程的网里面，或是说继续上学的话，学到的东西更多的是被学科规定好的，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学习。于是我毕业以后就在家了，整天无所事事。这样过了两年，妈妈实在看我不下去，她认为我一直无所事事的生活已经足够，并非她不认同，而是她觉得我有必要换一种生活，比如工作，把工作当成我生活里面的一大项内容，像每一个正常上班的人那样，生活一段时间。我实在是无法反驳我的妈妈，便不得不出来辛苦上班啦。
我笑了笑：那么你感觉这种生活怎么样？
D小姐：很辛苦，并且乐趣很少。
我：那你怎样打算呢？
D小姐：在我哪一天早上觉得实在是懒得去上班的时候，我就会叫停了。我会重新回到原来的无所事事的日子。
我：你是不是这儿的老板？你爸妈是这儿的老板？
D小姐：这个商场的确是我们家的。
我：哈哈哈，你知道吗？之前离职的一位同事对我说她不适合工作，我还劝她来着，不过看来我之前说的那些话根本就是胡诌。
D小姐：你劝了她什么来着？
我：劝她应该工作巴拉巴拉之类的，我说过了，如今看来，那全是我的胡诌，没有一点道理。不过，你为何非要跑到这儿来做收银员呢？为什么不去做更轻松一些的职务呢？
D小姐：仅仅是好奇。你为什么不找一份更轻松一些的工作？
我：我也想啊，我希望能找一份稳定的、轻松的工作。稳定一点吧，最好，这样我不用整天担心自己被辞退了。我现在30岁了，能做的工作不多，在家附近做一份类似收银或者商场保洁的工作已经很不错了。
D小姐：那你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是指你像我这个样子时？
我：我在毕业之后在一些小公司里面上班，做一些很简单的职务。
D小姐：那是说，当你到了现在的年龄后，很难找到一份那样的工作嘛？
我：是。我20多岁的时候做的工作，现在已经不适合我了，那些工作适合20多岁的年轻人。
D小姐：那你能接受现在这样的落差吗？我并不是说收银或者保洁的工作怎么样，我只是觉得这些工作更加辛苦。
我：不能。我在20多岁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我很清楚大部分工作都是只适合20多岁的年轻人。我需要提早给自己找出路。于是便拿着自己不多的积蓄创业和投资，全赔光了。怎么办呢？等在我前面的现实就是还得继续工作，我回到家里休息了一段时间，冬天来了，我又出来工作。
D小姐：也许你可以试着培养自己一技之长，在年轻的时候，你没有这样想过吗？
我：想过，但是你很难找到自己适合什么，或者说没有机会了解大自己适合什么，也没有时间学习它。我们的时间被工作占去了，我考虑更多的是如何保证我的生活有序进行下去，因为生活里总是一堆烂事，为了处理它们，我耗费了大量的精力。不过，如果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而我以现在已经经历了之前的一切的我的身份来回答的话，我还是会回答，不，我不会去试着培养自己的一技之长。因为我对自己以及你所说的“一技之长”都知之甚少，我不会盲目地做决定，我会把时间都留给考虑各种选择“一技之长”的思索和准备里，而迟迟不肯行动。所以我曾经不会，现在也不会。
D小姐：那你对以后的生活怎样打算？你不害怕吗？你不会觉得未来没有一丁点的保障吗？
我：你现在忽然使我想到未来，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一点。我和妈妈住在一起，这使我具有安全感，是的，在你问我这个问题以前我都不感到害怕。但是现在，我从你的问题里似乎看到了我孤独凄凉的老年，这使我害怕。是的，害怕。这使我想到略萨小说《酒吧长谈》里的那个男老司机了，可怜的老头，晚景孤独、贫困，只能全凭运气和上帝保佑活下去了。我害怕，当然为此感到害怕。但也许我很快就会不那么害怕了。
D小姐：你为什么又不再感到害怕？
我：因为我们已经吃完了这顿午饭，而我又想到了下午的工作，想到了晚上我要在这儿值班，这些事情把我的头脑搅乱了，我当然顾不得害怕了。
D小姐：你在逃避这个问题。
我：或许是因为我生活中仍旧有一些东西给我带来巨大的安全感，比如说我和妈妈住在一起，偶尔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使我感到童年的幸福、在暖和的春天上午坐在核桃树底下打盹和看书、听到鸟儿的叫声、闻到春雨里泥土的味道。我并非是在逃避问题，而是或许问题本就不该出现，因为当人们在全心全意地生活的时候，他们如何能够为以后忧虑呢？
D小姐：人们总是喜欢颠倒生活的次序。
我：他们总是抓不住重点，这会使生活变得费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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